正文 42.吃喝
李國文
近年來,洋酒在行其道,喝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尤其紅葡萄酒有益健康的說法盛行以後,國酒更是退避三舍了。但無論如何,能喝洋酒,一是說明人們的錢包確實鼓起來了;二是說明大家的視線能夠向外看了。錢包鼓,日子漸漸好過;向外看,不再談洋色變。從這些表麵現象,也可觀察到我們社會進步的實質。
於是,公款請客也好,私費小酌也好,洋酒便登堂入室,也算是一種時髦的風景線了。據行家講,洋酒種類頗多,餐前餐後,飲法不一,或白或紅,講究頗多,但其統一的特點,便是價格不菲。三百五百,普普通通,成千上萬,不算稀奇。我們最貴的國酒,和人家最便宜的洋酒,其值相等,但銷路特好,多貴的洋酒也有人問津,天價的一瓶路易十六,老外隻能駐足觀看,而讓包起拎走的,是咱們中國的款爺。所以外國的酒商對這個市場,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因為他們發現,不論什麼牌子的外國酒,到了中國人的酒席上,隻要打開瓶塞,倒出來的是液體,隻有一個字,幹!無論其他,然後,倒入口中,咽下肚去。
這班喝酒者,既不聞其香味如何雋永,也不觀其色澤怎樣晶亮,更不品品酒產地例如考涅克或香檳省的特色與風韻,也不問問酒的客藏的年頭是多麼久遠,甚至試一試剛倒出的酒液,給個評價也來不及,便招呼滿上滿上。其實,喝洋酒應與喝茅台,喝酒鬼,喝五糧液,不那麼一致的。但入鄉隨俗,統統按照梁山泊忠義堂一百單八英雄那樣,仰脖瞪眼,一飲而盡。看來,中國人的喝酒,還是延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求其淋漓痛快,隻有辣嘴巴、辣舌頭、辣嗓子就可以滿足的傳統。
但主人說了,我有錢,我願意這樣喝,又奈我何。想想,好像也無可非議。現在,發財的人也真多,財大則氣粗,氣粗則允許自己隨便,隨意。譬如,駕私家車,揚長而過,突然,降下玻璃,朝馬路上啐一曰濃痰;譬如,聽音樂會,皮包裏的大哥大必然要響數次不可,那傳呼機的蛐蛐聲,更是此起彼落;譬如,頭等艙裏,非要把腳架到前麵的座席上,貴賓廳中,一個人要占三個人的位置,重要場合,人還未見聲音先到,宴會桌上,聲高八度滿座皆驚;譬如,雖然渾身都用名牌包裝起來,從頭到腳都予以美容,然而一張嘴,滿口髒字,村話連篇,令人掩耳,無法卒聽;譬如,發了點財,來不及地穿金戴銀,有了點錢,急忙忙滿頭珠翠,為炫耀那塊鑽石表,金項鏈,恨不得大冬天都光膀子,打赤膊;譬如,有了一張綠卡,馬上瞧不起中國人,認識兩個老外,立刻就當假洋鬼子,會說幾句洋文,中國話就不夠表達他的意思了,到過一些國家,便發現我們的月亮果然不圓了。這類發生在身邊的物質富有,精神貧乏的例子,真是不一而足,不勝枚舉的。
所以,這位品酒行家對我說,碰上這類飯桌上的酒要點最好的,但喝起來卻像喝二鍋頭一樣在糟蹋糧食的老板,常有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感慨。於是,我想起莊子《秋水》篇裏,那段魏牟與公孫龍的對話,倒也有點意思了。他說燕國壽陵地方,有一個土家子弟,非常羨慕趙國人優雅的走路姿態,特地來到趙國首都邯鄲,專門學習步行的禮儀和訣竅。結果,他不但沒有學到趙人行走的本領,連自己原來的壽陵人的走路姿勢和方法,也丟掉了,弄得他反而不會走路了。於是,無可奈何的他,隻好爬著回到家鄉去了。
這位燕國的公子哥兒,學習走路的地方,是在河北省邯鄲市,至今那裏還有個學步橋的地名,使人想起這則寓言。看來,物質的一切,是可以用錢買到的,但屬於精神世界的一切,例如文化,素養,禮儀,知識等等,便不是付鈔票就能得到的了,因此就要認認真真的學習。最怕的是那種學得不地道,不徹底,不到家,學了半天隻是些皮毛,還自以為是,就難免要鬧出學步橋上那位壽陵公子的笑話了。
粥和飯,嚴格講來,並無不同,隻是水放得多寡而已。為什麼要使水的成份增多,對飽嚐饑餒之苦的中國人來講,恐怕主要不是考慮到易於消化,而是因為嘴多米少,要讓大家的碗裏不空,隻有多加水了。所以,粥是中國人的食品,是中國人的發明,自無疑義。關於粥,清代袁枚在《隨國食譜》裏作了一個權威的論定:“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以此標準,王蒙先生的“堅硬稀粥”,大概是不合格的粥,袁子才先生一定會搖頭不迭的。
食粥一事,是中國舊時文人筆下時常涉及的,因而,有關粥的文字甚多。宋代費袞《梁溪漫誌》裏,有一篇《張文潛粥記》,講得最透徹了。“張安道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虛,穀氣便作,所補不細。又極柔膩,與髒腑相得,最為飲食之良。妙齊和尚說,山中僧將旦,一粥甚係利害,如或不食,則終日覺髒腑燥渴。蓋能暢胃氣,生津液也。今勸人每日食粥,以為養生之要,必大笑。大抵養性命,求安樂,亦無深遠難知之事,正在寢食之間耳。”這說明粥的作用,除物質外,尚有精神上的妙不可言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