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星期三的晚餐
宗璞
去年春來時,我正在醫院裏。看見小花園中的泥土變得濕潤,小草這裏那裏忽然綠了起來,真有說不出的安慰和興奮。“活著真好。”我悄悄對自己說。
那時每天想的是怎樣配合治療。為補元氣,飲食成為一件大事。平常我因太懶,奉行“寧可不吃也不做”的原則。當然別人做了好吃的,我也有興趣,但自己是懶得動手的。得了病,別人做來我吃,成為天經地義,還惟恐不合口味,做者除了仲和外甥女馮枚,擴及到住得近的表弟、妹和多年老友立雕(韋英)夫婦。
立雕是聞一多先生次子,和我同歲。我和他的哥哥立鶴同班,可不知為什麼我和聞老二比聞老大熟得多。立雕知道我的病況後,認下了每星期三的晚餐,把探視的日子留給仲。因為星期三不能探視,就需要花言巧語費盡周折才能進到病房。每次立雕都很有興致地形容他的勝利。後來我身體漸好,便到樓下去“接飯”。見他提著飯盒沿著甬道走來,總要微驚,原來我們都是老人了。
好一碗雞湯麵!油已去得幹淨,幾片翠綠的菜葉,讓人看了胃口大開。又一次是煮米粉,不知都放了什麼佐料,我居然把一碗吃完。立雕還征求意見:“下次想吃什麼?”
“釀皮子。”我脫口而出,因為知道春華弟妹是陝西人。
“你真會挑!”又笑加一句,“你這人天生的要人侍候。”
又是一個星期三,果然送來了釀皮子。那東西做起來很麻煩,要用特製的盤子盛了麵糊,在開水裏攪來攪去,味道照例是濃重的。飯盒裏還有一個小碟,放了幾枚紅棗。立雕說這是因為佐料裏有蒜,餐後吃點棗可以化解蒜味兒,是春華預備的。
我當時想,我若不痊愈,是無天理。
立雕不隻拿來晚飯,每次還帶些書籍來。多是關於抗戰時昆明生活的。一次說起一九四五年一月,我們隨聞一多先生到石林去玩。聞先生那張口銜煙鬥的照片就是在石林附近尾澤小學操場照的。
“說起來,我還沒有這張照片呢。”我說。
“洗一張就是了。”果然下次便帶來了那張照片。比一般常見的大些。聞先生濃眉下雙目炯炯有神,正看著我們,煙鬥中似有輕煙升起。
聞先生身後有個瘦瘦的小人兒,坐在地上,衣著看不清,頭發略長,彎彎的。
“呀!”我叫了一聲,“這是誰呀?”
素來反映遲鈍的仲這次居然一眼看清,雖然他從未見過少年時的我:“這是誰?這不是我們的病號嗎!”
立雕原來沒有注意,這時鑒定認可。我身旁還有一個年輕人,不是立雕,也不是小弟,總是當時的熟人吧。
素來自命清高,不喜照相,人多時便躲到一邊去。這回怎麼了!我離聞先生不近,卻正好照上了。而且在近五十年後才發現。看見自己陪侍聞先生在照片裏,覺得十分的快樂。
在昆明有一段時間,我們和聞家住隔壁。家門前都有西餐桌麵大的一小塊土地,都種了豌豆什麼的,好掐那嫩葉尖。母親和聞伯母常各自站在菜地裏交談。小弟向立鶴學得站立洗腳法,還向我傳授。盆放在凳子上,人站在地上,兩腳輪流作金雞獨立狀。我們就一麵洗一麵笑。立鶴很有才華,能繪畫,善演戲,英語也不錯,若是能夠充分發揮,應也像三弟立鵬一樣是位藝術家。可歎他在一九四六年的災難中陪同聞先生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一九五七年又被錯誤地批判,並受了處分,經曆甚為坎坷,心情長期抑鬱不暢。他一九八一年因病去世,似是同輩人中最早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