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吃喝(2 / 2)

宋代陸遊有一首《食粥詩》,更將粥與長生法聯係起來。“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隻將食粥致神仙。”其實,這也是陸遊的自勉罷了。因為在中國,凡貧困家庭,大都離不開粥。粥總是和糧食匱乏聯係著的,一位偉人說過的“忙時吃幹,閑時吃稀,幹稀搭配”的“稀”,也就是粥。從這首詩裏,看到清寒文人於困頓中的超脫,於窘迫中的豁達。他們筆下的粥,就不僅僅裹腹了。

蘇東坡“半夜不眠聽粥鼓”的詩句,出自《大風留金山兩日》這首詩。這是他在朝廷的傾軋中,被排擠出來,放浪江湖,跌落到生活底層,飽嚐艱辛之後,才體會到這種餓肚子時聆聽粥鼓的親切感情的。大凡太快活,太優裕,經常酒足飯飽,聲色犬馬,桑拿按摩,三陪服務的作家,是不容易體會饑餓、貧窮的真切滋味的。蘇軾另一首求粥的詩,更是坦蕩無遮,一副窮文人的本色了:“豈如江頭千頃雪,茅簷出沒晨炊孤。地碓舂米光似玉,沙瓶煮粥軟如酥。老我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臥聽雞鳴粥熟時,蓬頭曳杖君家去。”這時候的蘇東坡,已經是一謫二貶,落拓不羈的文人,聞粥而去的浪漫情,多少是他在身處困境中的精神寄托了。假如有大款請客,小秘作陪,東坡先生怕就唱不出“大江東去”了。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什麼人能跟什麼人相通,來往,交際,接近,是有其規律的。看《水滸傳》,便知道凡讚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好漢,才聚齊到梁山泊;淡茶一盞,薄酒一杯,小菜一碟,談詩論文,肯定是《儒林外史》中文人雅士們的集會;而吆五喝六,猜枚行令,觥籌交錯,水陸紛陳,不消說,在座的便是些《三言二拍》裏官佐商賈,市井小人,酒肉朋友,飲食男女之流;若是聽到抬轎吹拍之聲,捧場喝彩之詞,老爺偉大,長官英明,上司正確,仕途光明,便知是《官場現形記》裏的盛會。彼此同為肉食者,脾性能接近;大家同是喝粥者,心清易相通。在官員那裏落座的,保險不會有一位喝粥的文人。

舊時文人,很提倡甘於清苦的精神,在《顏氏家訓》中,提到了一位叫裴子野的文人,說他“有疏親故屬”,凡“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偏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隻有自己饑餓過,才能體會別人饑餓的痛苦,裴子野與眾親友一齊捧碗啜粥,那是充滿了人情味的溫馨場麵。同樣,從鄭板橋《家書》看到,給他弟弟的信裏說“十冬臘月,凡乞討者登門,務餉以熱粥,並佐以醃薑”。也可知隻有自己清寒過,才能了解別人清寒的窘境。中國文人與粥,這種不同一般的感情,都由於他們自身的貧苦體驗而來。正因如此,這些喝粥文人的文章裏,才能多多少少地反映出民間的疾苦。

由此看來,若曹雪芹一直過著“鍾鳴鼎食”、“錦衣飫食”的生活,未必會寫出《紅樓夢》來。他的文友敦誠、敦敏兄弟,在詩中說到他貧居北京西山時的窘迫景況,“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使我們知道他是文人中的“食粥族”,正由於他家境沒落以後,處在生活貧窮線上,才了解到人世的滄桑,時事的艱窘,仕途的險惡,命運的坎坷吧?

敦誠的詩,自然有詩人的誇張成份。曹雪芹那時的確生計艱難,但尚可以到小鋪去賒二兩酒,看來,還不到隻能以粥裹腹,舍此別無其他的地步。因為,按常理,即使再薄的酒,也比再稠的甚至堅硬的粥,多費上幾文。何況中國人喝酒,最起碼要一碟花生米吧,連斯文掃地的孔乙己,還以茴香豆下酒呢!若以鄭板橋自敘的“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官”而言,能相信他是一位吃了上頓無下頓的七品縣令嘛?要餓得兩眼發青,曹雪芹寫不出《紅樓夢》鄭板橋也畫不出墨竹了。然而,他們過著的是當時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當無疑問。在物質水平上,與大多數人相同,因此在認知上,更接近勞苦大眾一些,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戴著白手套,坐在象牙之塔裏的作家,一天到晚打飽嗝,從無饑餓之苦,窮困之痛,也就難以與喝粥的中國大多數人共鳴,便一點不奇怪了。

中國舊時文人,由於喝粥的結果,多半喝出一個淡泊的精神世界,實在是值得後人景仰的。他們或堅貞自守,或安貧樂道,或充實自信,或知足不爭,但在他們的筆下,卻總是程度不同地要發出對社會,對民眾,對國家,對世界的真實反響。有的,哪怕為之付出生命,也要說出大多數人想說的話,這就是喝粥文人與大多數喝粥普通人的心靈感應了。

文學,要都是風花雪月,虛無縹緲,沒有老百姓的真情實感,恐怕也夠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