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星期三的晚餐(2 / 2)

那次去石林是西南聯大學生組織的,請聞先生參加。當時立鶴、立雕兄弟、小弟和我都是聯大附中學生,是跟著聞先生去的。先乘火車到路南,再騎一種矮腳馬。我們那時都沒有棉衣,記得在曠野中迎風騎馬,覺得寒氣沁人。騎馬到尾澤後,住在尾澤小學。以後無論到哪裏都是步行了。先賞石林的千姿百態,為那鬼斧神工驚歎不止。再訪瀑布大疊水、小疊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尾澤附近的長湖。湖邊的石奇巧秀麗,樹木品種很多,一片綠映在水中,反照出來,有一種淡淡的幽光。水麵非常安詳閑在,嫵媚極了。我以後再沒有見到這樣純真嫵媚的湖。一九八○年回昆明,再去石林,見處處是人為的痕跡,鬼斧神工的感覺淡得多了。沒有人提到長湖,我也並不想再去,怕見到那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爛漫,也沾惹上市井之氣。

這張照片中沒有風景。那時大同學組織活動,目的也不在風景。隻是我太懵懂了,隻記得在操場圍成一個大圈子,學阿細跳月。聞先生講話,大同學朗誦詩、唱歌,內容都不記得了。

一九八○年曾為衣冠塚寫了一首詩,後半段有這樣幾句:“親眼見那燃著的煙鬥/照亮了長湖邊的蒼茫暮靄/我知道這塚內還有它/除了衣冠外”。原來照片中不隻有它,還有我。

聞先生罹難後,清華不再提供住宅。父母親邀聞伯母帶領孩子們到白米斜街家中居住。我們住後院,立雕一家住前院。常和小弟三人一道騎車。那時街上車輛不像現在這樣擁擠,三人並排而行,也無人幹涉。現存有幾張當時在北海拍攝的相片,一張是立雕和我在白塔下,我的頭發和在聞先生背後這一張還是一模一樣。後來我們遷到清華住了,他們一家經組織安排到了解放區。一晃便是幾十年過去了。

在昆明時,教授們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做點能貼補家用的營生。聞先生擅長金石,對美學和古文字又有很高的造詣,這時便鐫刻圖章,石章每字一千二百元,牙章每字三千元。立雕、立鶴兄弟兩人有很好的觀摩機會,漸得真傳,有時也分擔一些。立雕參加革命後長期作宣傳工作,一九八八年離休,在家除編輯新編《聞一多全集》的《書信卷》之外,還應邀為浠水聞一多紀念館設計和編寫展覽腳本。近期又將著手編寫聞先生的影集《人民英烈聞一多》。看樣子他雖離休了,事情還很多,時間仍是不敷分配。

看來子孫還是非常重要,聞先生不隻有子,而且有孫。《聞一多年譜長編》是由立雕之子聞黎明編寫的。黎明查找資料很仔細,到昆明看舊報,見到馮爺爺的材料也都摘下。曾寄來蒙自“故居”的照片,問“璞姑”是不是這棟房子。房子不是,但在第三代人心中存有關切,怎不讓人感動!

父親前年去世後,立雕寫了情意深重的信。信中除要以他們兄妹四人名義敬獻花圈外,還說:“伯父去世是我們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我永遠忘不了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伯父、伯母給我們的關懷、幫助和安慰。我們兩家兩代人的友誼,是我腦海中永不會消失的美好記憶與回憶。”

從那桌麵大的豌豆地,從那長湖上的暮靄,友誼延續著,通過了星期三的晚餐,還在延續著。我雖伶仃,卻仍擁有很多。我有知我、愛我的朋友,有眾多的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還有因上一代友情延續下來的諸家準兄弟姊妹。

比起“文革”間那一次重病的慘淡淒涼,這次生病倒是滿風光的。怎舍得離開這世界呢?

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