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0.吃喝之外(1 / 2)

正文 40.吃喝之外

陸文夫

我寫過一些關於吃喝的文章。對於大吃大喝、小吃小喝、沒吃沒喝也積累了不少經驗。弄到後來,我覺得許多人在吃喝方麵都忽略了一樁十分重要的事情,即大家隻注意研究美酒佳肴,卻忽略了吃喝時的那種境界,或稱為環境、氣氛、心情、處境等等。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菜單上當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對於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虛的卻往往影響著實的,特別決定著對某種食品久遠、美好的記憶。

50年代,我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采訪,時過中午,飯館都已封爐打烊,大餅油條也都是涼的。忽逢一家小飯館,說是飯也沒有了,菜也賣光了,隻有一條鱖魚養在河裏,可以做個魚湯聊以充饑。我覺得此乃上策,便進入那家小飯館。

這家飯館臨河而築,正確點說是店門在街上,小樓是架在湖口的大河上,房屋下麵架空,可以係船或作船塢,是水鄉小鎮上常見的那種河房。店主先領我從店堂內的一個窟窿裏步下石碼頭,從河裏拎起一個扁圓形的篾簍,簍內果然有一條活鱖魚(難得),約二斤不到點。按理說,鱖魚超過一斤便不是上品,不嫩。可我此時卻希望越大越好,如果是一條四兩重的小魚,那就填不飽肚皮了。

買下魚之後,店主便領我從一架吱嘎作響的木扶梯上了樓。樓上空無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見底,河底水草搖曳;風帆過處,群群野鴨驚飛,極目遠眺,有青山隱現。“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末凋。”魚還沒吃呐,那情調和味道已經來了。

“有酒嗎?”

“有仿紹。”

“來二斤。”

二斤黃酒,一條鱖魚,麵對碧水波光,嘴裏哼哼唧唧,“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鍾頭。

此事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間我重複啖過無數次的鱖魚,其中有蘇州的名菜鬆鼠鱖魚、清蒸鱖魚、鱖魚雪菜湯、鱖魚圓等等。這些名菜都是製作精良,用料考究,如果是清蒸或熬湯的話,都必須有香菇、火腿、冬筍做輔料,那火腿必須是南腿,冬筍不能用罐頭裏裝的。可我總覺得這些製作精良的鱖魚,都不及三十多年前在小酒樓上所吃到的那麼鮮美。其實,那小酒館裏的烹調是最簡單的,大概隻是在鱖魚裏放了點蔥、薑、黃酒而已。製作精良的鱖魚肯定不會比小酒樓上的鱖魚差,如果把小酒樓上的鱖魚放到得月樓的宴席上,和得月樓的鱖魚(也是用活魚)放在一起,那你肯定會感到得月樓勝過小酒樓。可那青山、碧水、白帆、閑情、詩意又在哪裏……

有許多少小離家的蘇州人,回到家鄉之後,到處尋找小餛飩、血粉湯、豆腐花、臭豆腐幹、糖粥等這些兒時或青年時代常吃的食品。找到了以後當然也很高興,可吃了以後總覺得味道不如從前,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種可能是這些小食品的製作是不如從前,因為現在很少有人願意花大力氣賺小錢,不過,此種不足還是可以想辦法加以補複或改進的,可那“味道”的主要之點卻無法恢複了。

那時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邊,媽媽用花掙來的錢替你買一碗糖粥,看著你站在粥攤旁邊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你又餓又饞,她的眼眶中含著熱淚。你吃的不僅是糖粥,還有慈母的愛憐。溫馨的童年。

那時候你吃豆腐花,也許是到外婆家作客的,把你當做寶貝的外婆給了一筆錢,讓表姐表弟陪你去逛玄妙觀,那一天你們簡直是玩瘋了。吃遍了玄妙觀裏的小攤頭之後,還看了出猢猻把戲。童年的歡樂,兒時的友誼,至今還在那一小碗豆腐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