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你吃小餛飩,也許是正當初戀,如火的戀情使你們二位不畏冬夜的朔風,手挽著手,肩並著肩,在蘇州那空寂無人的小巷裏,無休止地彎來拐去。到夜半前後,忽見遠處有一簇火光,接著又傳來了賣小餛飩的竹梆子聲,這才使你們想到了餓,感到了冷。你們飛奔到餛飩攤前,一下子買了三碗,一人一碗,還有一碗推來讓去,最後是平均分配。那小餛飩的味道也確實鮮美,更主要的卻是愛情的添加劑。如今你耄耋老矣,他鄉漂泊數十年,歸來重遊舊地,住在一家高級賓館裏,茶飯不思,隻想吃碗小餛飩。廚師分外殷勤,做了一客蝦肉、薺菜配以高湯的小餛飩。老實說,此種小餛飩要比餛飩擔上的高幾倍。擔子上的小餛飩隻抹了一點肉餡,主要是一團餛飩皮,外加肉骨頭湯和大蒜葉,可你還是覺得賓館裏的小餛飩不如擔子上的小餛飩有滋味。老年人的味覺雖然有點遲鈍,但也不會如此地不分涇渭。究其原因不在小餛飩,而在環境、處境、心情。世界上最高明的廚師,也無法調製出那初戀的滋味。冬夜、深巷、寒風、戀火已經與那小餛飩共釀成一壇美酒,這美酒在你的心中、在心靈深處埋藏了數十年,酒裏愈陳愈濃愈醇奪取,也許還混合著不可名狀的百般滋味。心靈深處的美酒或苦酒,人世間是無法買到的,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像放錄像似的再來一遍。
如果你是一個在外麵走走的人,這些年來適逢宴會之風盛行,你或是作樂,或是作客,或是躬逢盛宴,或是恭恭末座;山珍海味,特色佳肴,巡杯把盞,杯盤狼藉,氣氛熱烈,每次宴會好像都有什麼紀念意義。可是當你身經百戰之後,對那些宴會的記憶簡直是一片模糊,甚至記不起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倒不如那一年你到一位下放的朋友家去,那位可憐的朋友的荒郊茅屋,家徒四壁,晚來雨大風急,籌辦菜肴是不可能的,好在是田裏還有韭菜,雞窩裏還有五隻雞蛋,洋鐵罐裏有二斤花生米,開洋是沒有的,油紙信封裏還有一把蝦皮,有兩瓶洋河普曲,是你帶去的。好,炒花生米,文火燜蛋,蝦皮炒韭菜。三樣下酒物,萬種人間事,半生的經曆,滿腔的熱血,苦酒合著淚水下咽,直吃得雲天霧地,黎明雞啼。隨著鬥轉星移,一切都已顯得那麼遙遠,可那晚的情景卻十分清晰,你清清楚楚地記得吃了幾樣什麼東西,特別是那現割現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麼也不會忘記。詩人杜甫雖然有時也窮得沒飯吃,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參加過不少豐盛的宴會,說不定還有“陪酒女郎”,燕窩、熊掌什麼。可是杜老先生印象最深的也是到一位“昔別君未婚”的衛八處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詩句膾炙人口。附帶說一句,春天的頭刀或二刀韭菜確實是美味,上市之時和魚、肉差不多的價錢。
近幾年來,飲食行業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吃喝時的環境,可對環境的理解是卻狹義的,還沒有向境界發展,往往隻注意飯店的裝修,洋派、豪華、浮華甚至庸俗,進去以後像進入了國外二三流或不入流的酒店,也學人家服務,由服務員分菜,換一道菜換一件個人使用的餐具,像吃西餐似的。西餐每席隻有三四道菜,好辦。中餐每席有十幾二十道菜,每道菜都換盤子、換碟子,叮叮當當忙得不亦樂乎,吃的人好像是在看操作表演,分散了對菜肴的注意力。有一次我和幾位同行去參加此種“高級”宴會,吃完了以後我問幾位朋友:“今天到底吃了些什麼?”一位朋友回答得好:“吃了不少盤子、碟子和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