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講師、助教忽然鬧了一個時期。國民黨政府改革幣製,從法幣改為金元券,這一下等於增加薪水十倍。於是我們幾乎天天晚上到東安市場去吃。吃森隆、五芳齋的時候少,常吃的是“蘇造肉”——豬肉及下水加沙仁、豆蔻等藥料共煮一鍋,吃客可以自選一兩樣,由大師傅夾出,剁塊,和黃宗江在《美食隨筆》裏提到的言慧珠請他吃過的爆肚和白湯雜碎。東安市場的爆肚真是一絕,脆,嫩,絕得幹淨,爆散丹、爆肚仁都好。白湯雜碎,湯是雪白的。可惜好景不長,調也就是調了一個月光景,金元券貶值,隻能依舊回沙灘吃炒和菜。
教授很少下館子。他們一般都在家裏吃飯,偶爾約幾個朋友小聚,也在家裏。教授夫人都會做菜,我的師娘,三姐張兆和是會做菜的。她做的八寶糯米鴨,酥爛入味,皮不破,肉不散,是個傑作。但是她平常做的隻是家常炒菜。四姐張充和多才多藝,字寫得極好,曲子唱得極好,——我們在昆明曲會學唱的《思凡》就是用的她的腔,曾聽過她的《受吐》的唱片,真是細膩宛轉;她善寫散曲,也很會做菜。她做的菜我大都忘了,隻記得她做的“十香菜”。“十香菜”,蘇州人過年吃的常菜耳,隻是用十種鹹菜絲,分別炒出,置於一盤。但是充和所製,切得極細,精致絕倫,冷凍之後,於魚肉飫飽之餘上桌,拈箸入口,香留齒頰!
解放後我在北京市文聯工作過幾年。那時文聯編著兩個刊物:《北京文藝》和《說說唱唱》,每月有一點編輯費。編輯費都是吃掉。編委、編輯,分批開向飯館。那二年,我們幾乎把北京的有名的飯館都吃遍了。預訂包桌的時候很少,大都是臨時點菜,“主點”的是老舍先生,親筆寫菜單的是王亞平同誌。有一次,菜點齊了,老舍先生又斟酌了一次,認為有一個菜不好,不要,亞平同誌掏出筆來在這道菜四邊畫了一個方框,又加了一個螺旋形的小尾巴。服務員接過菜單,端詳了一會,問:“這是什麼意思?”亞平真是個老編輯,他把校對符號用到菜單上來了!
老舍先生好客,他每年要把文聯的幹部約到家裏去喝兩次酒,一次是菊花開的時候,賞菊;一次是臘月二十三,他的生日。菜是地道老北京的味兒,很有特點。我記得很清楚的是芝麻醬燉黃花魚,是一道湯菜。我以前沒有吃過這個菜,以後也沒吃過。黃花魚極新鮮,而且是一般大小,都是八寸。裝這個菜得一個特製的器皿——瓷子,即周壁直上直下的那麼一個家夥。這樣黃花魚才能一條一條順順溜溜平躺在湯裏。若用通常的大海碗,魚即會拗彎甚至斷碎。老舍夫人胡青同誌善做“芥末墩”,我以為天下第一。有一次老舍先生宴君的是兩個盒子菜。盒子菜已經絕跡多年,不知他是從哪一家訂來的。那種裏麵分隔的填雕的朱紅大圓漆盒現在大概也找不到了。
學人中有不少是會自己做菜的。但都隻能做一兩隻拿手小菜。學人中真正精於烹調的,據我所知,當推北京王世襄。世襄以此為一樂。據說有時朋友請他上家裏做幾個菜,主料、配料、醬油、黃酒……都是自己帶去。聽黃永玉說,有一次有幾個朋友在一家會餐,規定每人備料去表演一個菜。王世襄來了,提了一捆蔥。他做了一個菜:悶蔥。結果把所有的菜全壓下去了。此事不知是否可靠。如不可靠,當由黃永玉負責!
客人不多,時間充裕,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愉快的事。成天伏案,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也是好的,——做菜都是站著的。做菜,得自己去買菜。買菜也是構思的過程。得看菜市上有什麼菜,捉摸一下,才能搭配出幾個菜來。不可能在家裏想做幾個菜,菜市上準有。想炒一個雪裏紅冬筍,沒有冬筍,菜架上卻有新到的荷蘭豆,隻好“改戲”。買菜,也多少是運動。我是很愛逛菜市場的。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學人所做的菜很難說有什麼特點,但大都存本味,去增飾,不勾濃芡,少用明油,比較清淡,和館子菜不同。北京菜有所謂“宮廷菜”(如仿膳)“官俯菜”(如譚家菜、“潘魚”)。學人做的菜該叫個什麼菜呢?叫做“學人菜”,不大好聽,我想為之擬一名目,曰“名士菜”,不知王世襄等同誌能同意否。
《學人談吃》的編者叫我寫一篇序,我不知說什麼好,就東拉西拉地寫了上麵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