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6.《學人談吃》序(1 / 2)

正文 36.《學人談吃》序

汪曾祺

《學人談吃》,我覺得這個書名有點諷刺意味,學人是會吃,且善於談吃的。中國的飲食藝術源遠流長,千年不墜,和學人的著述是有關係的。現存的古典食譜,大都是學人的手筆。但是學人一般比較窮,他們愛談吃,但是不大吃得起。

抗日戰爭以前,學人的生活相當優裕,大學教授一個月可以拿到三四百元,有的教授家裏是有廚子的。抗戰以後,學人生活一落千丈。我認識一些學人正是在抗戰以後。我讀的大學是西南聯大,西南聯大是名教授薈萃的學府。這些教授肚子裏有學問,卻少油水。昆明的一些名菜,如“培養正氣”的汽鍋雞、東月樓的鍋貼鳥魚、映時春的油淋雞、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甬道街的紅燒雞……能夠偶爾一吃的,倒是一些“準學人”——學生或助教。這些準學人兩肩擔一口,無牽無掛,有一點錢——那時的大學生大都在校外兼職,教中學、當家庭教師、作會計……不時有微薄的薪水,多是三朋四友,一頓吃光。有一次有一個四川同學,家裏給他寄了一件棉袍來,我們幾個人和他一塊到郵局去取。出了郵局,他把包裹拆了,把棉袍搭在胳臂上,站在文明街上,大聲喊:“誰要這件棉袍?”當場有人買了。我們幾個人鑽進一家小館子,風卷殘雲,一會的功夫,就把這件裏麵三新的棉袍吃掉了。教授們有家,有妻兒老小,當然不能這樣的放誕。有一位名教授,外號“二雲居士”,謂其所嗜之物為雲土與雲腿,我想這不可靠。走進大西門外風翥街的本地館子裏,一屁股坐下來,毫不猶豫地先叫一盤“金錢片腿”的,隻有趕馬的馬鍋頭,而教授隻能看看。唐立廠(蘭)先生愛吃幹巴菌,這東西是不貴的,但必須有瘦肉、青辣椒同炒,而且過了雨季,鮮幹巴菌就沒有了,唐先生也不能老吃。沈從文先生經常在米線店就餐,巴金同誌的《懷念從文》中提到:“我還記得在昆明一家小飲食店裏幾次相遇,一兩碗米線作為晚餐,有西紅柿,還有雞蛋,我們就滿足了。”這家米線店在文林街他的宿舍對麵,我就陪沈先生吃過多次米線。文林街上除了米線店,還有兩家賣牛肉麵的小館子。西邊那家有一位常客,吳雨僧()先生。他幾乎每天都來。老板和他很熟,也對他很尊敬。那時物價以驚人的速度飛漲,牛肉麵也隨時要漲價。每漲一次價,老板都得征求吳先生的同意。吳先生聽了老板的陳述,認為有理,就用一張紅紙,毛筆正楷,寫一張新訂的價目表,貼在牆上。窮雖窮,不廢風雅。雲南大學成立了一個曲社,定期舉行“同期”。參加拍曲的有陶重華(光)、張宗和、孫鳳竹、崔芝蘭、沈有鼎、吳征鎰諸先生,還有一位在民航公司供職的許菇香老先生。“同期”後多半要聚一次餐。所謂“聚餐”,是到翠湖邊一家小鋪去吃一頓餡兒餅,費用公攤。不到吃完,賬已經算得一清二楚,誰該多少錢。掌櫃的直納悶,怎麼算得這麼快?他不知道算賬的是許寶先生。許先生是數論專家,這點小九九還在話下!許家是昆曲世家,他的曲子唱得細致規矩是不難理解的,從俞平伯先生文中,我才知道他的字也寫得很好。昆明的學人清貧如此,重慶、成都的學人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在觀音寺一中學教書時,於金啟華先生壁間見到胡小石先生寫給他的一條字,是胡先生自做的有點打油味道的詩。全詩已忘,前麵說廣文先生如何如何,有一句我是一直記得的:“齋鍾頓頓牛皮菜。”牛皮菜即恭菜,莖葉可炒食或做湯,北方叫做“根頭菜”,也還不太難吃,但是頓頓吃牛皮菜,是會叫人“嘴裏淡出鳥來”的!

抗戰勝利,大學複員。我曾在北大紅樓寄住過半年,和學人時有接觸,他們的生活比抗戰時要好一些,但很少於吃喝上用心的。譚家菜近在咫尺,我沒有聽說有哪幾位教授在譚家菜預定過一桌魚翅席去解饞。北大附近隻有鬆公府夾道拐角處有一家四川館子,就是本書李一氓同誌文中提到過許倩雲、陳書舫曾照顧過的,屋小而菜精。李一氓同誌說是這家的菜比成都還做得好,我無比從較。除了香肉絲、炒回鍋肉、豆瓣魚……之外,我一直記得這家的泡菜特別好吃,——而且是不算錢的。掌櫃的是個矮胖子,他的兒子也上灶。不知為了什麼事,兩父子鬧翻了。常到這裏來吃的,以助教、講師為多,教授是很少來的。除了這家四川館,紅樓附近隻有兩家小飯鋪,實麵炒餅,還有一種叫做“炒和菜戴帽”或“炒和菜蓋被窩”的菜,——菠菜炒粉條,上麵攤一層薄薄的雞蛋蓋住。從大學附近飯鋪的菜蔬,可以大體測量出學人和準學人的生活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