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關於豆腐(1 / 2)

正文 29.關於豆腐

郭風

《浪跡續談》卷四有《豆腐》、《麵筋》二條。《麵筋》中引《夢溪筆談》、《老學庵筆記》有關記錄,得知豆腐、麵筋自古為文人所重。“仲殊性嗜蜜,豆腐、麵筋皆用蜜漬。”至於梁章钜自己,此公自稱:“餘每治饌,必精製豆腐一品,至溫州亦時以此餉客,郡中同人遂亦效之,前此所未有也。”

我亦嗜食豆腐。但得申言之,絕非附庸雅人清興。豆腐之成為我的嗜好,一如我的嗜食稀飯,大概是自幼為家鄉一般居民的生活習慣所養成。此外,此中也許與個人癖性有關?每食,喜清淡;視豆腐為佳品,或因為它食品之清淡者?剛才提到家鄉,家鄉在莆田,舊與仙遊同屬興化府。以下幾段文字,談論豆腐的故實,皆與興化有關。

我的祖宅在一條冷僻的小巷,曰書倉巷,傳聞元代有隱士及古籍收藏家居此巷,因以得名;其遺跡已不可尋訪。隻是巷內的民居、龍眼園,園內的大多數果樹,大都具有上百年曆史了。譬如,我的祖宅,三進,每進三廳八房,最初為翁姓所居,至我的七世祖遷居此宅時,當在康熙年間。巷內有土地廟、社公廟、觀音庵、三教祠,年代均已不可考。出巷南,可見城牆,石造,明建。出巷北,則是一條小街,曰塔寺前,街後為古鳳山寺及其木塔所在,因以得名。這條叫塔寺前的小街上,有一家賣蔥、青菜以及茴香豆、花生的小鋪;有一家賣冥紙、香燭的小鋪;一家雜貨店,售黑木耳、紅菇、蟶幹、蠣幹以及薏米、綠豆、粉絲、興化米粉等;還有一家小米鋪。除此之外,數步之間,卻有兩家豆腐店。這些小店,足夠供應附近居民之日常必需食物了。當然,如果要買魚買肉以及購買布料、中藥等,則要到文峰宮(路)、鼓樓前(路)。那裏有始建於宋的古譙樓和媽祖行宮即文峰宮以及明代的石碑坊等。這兩條街算是大街了,也有好幾家豆腐店。

特點是小街(譬如上麵提及的塔寺前),店鋪幾乎都沒有店號。這些小店往往是夫妻店,又往往以店主人之名為店名。譬如,“到阿Ma(興化方音,抓一把之意)那裏去買一點韭菜!”又如,“到阿樹那裏去買豆腐!”阿樹,人家也稱他為豆腐阿樹。

7月普度節,家鄉風俗是:於傍晚時,讓兒童穿上新衣,攜一隻小竹籃到小店裏去“行乞”。我記得阿Ma會Ma(抓)一把小白菜給我,阿樹會把兩塊豆腐放在我的小竹籃裏。“行乞”歸來後,記得母親便帶我在家門口路邊地上,點上一枝又一枝的香,把豆腐、小白菜以及興化米粉等,排在地頭,供奉地藏王菩薩。當夜,我家(其他各戶亦如是)便以供佛的小白菜、豆腐和興化米粉一起煮起來,每人一碗,以作晚餐。

思鄉時,有時會念及那裏的豆腐店以及普度節;目前會出現某種文化氣氛和民俗趣味,那樣的親切、古老、祥和,已經是那樣的遙遠了。

大約九、十歲左右,即我由私塾轉入小學就讀時,每日淩晨,母親給二三枚銅元,這是早點的費用。除非大風雨,在微明中(有時會見天上有一鉤黃色的曉月、幾顆星),走出巷北,到塔寺前阿樹的豆腐店裏喝豆漿。有時來得早,會遇及兩位盲人夫婦(年約四十餘歲)正從豆腐店裏走出來。男的盲人用竹竿探路,走在前麵,女的扶在男人肩上,跟著走。他們是阿樹豆腐店的短工。如果遇到生意大忙時候,譬如逢年過節時候,我會見到男盲人還在店內推磨,女的坐在一旁把豆加在石磨的洞孔內,兩人配合得很協調。店內幽暗,還點著一盞煤油燈,懸在灶頭。這是很大的土灶,灶火通紅,灶上置兩口大鍋。阿樹坐在鍋前一隻高腳竹凳上,一邊用竹棒子在鍋麵收豆腐皮,一邊用鱟殼做的勺子給圍在灶前的顧客倒豆漿;一勺剛好一瓷碗,記得一碗一個銅板。大家就站在店內喝豆漿。大都是老人。有的泡油條喝,有的泡興化米粉喝,有的另外加錢,在碗內泡了豆腐皮喝。這些老人站在店內邊喝豆漿,邊談一些古今軼聞逸事。有一位名叫三七生的老人,能講閻(錫山)馮(玉祥)大戰事,有如說《三國》。有一位老太婆也常到店內喝豆漿,往往遲到;她來時總往衣兜內取出一個雞蛋,說是剛下窩的,還暖和。她請阿樹用豆漿泡了雞蛋,一口一口喝下去。周圍的老人都喜歡取笑她,給她一個善意的諢名,曰維新嫂。我現在要說明一下,這裏所述有關喝豆漿的故實,出在20年代末葉。當時,雖然已經有不少出洋回來的留學生,而在民間,男女來往還很不自在;維新嫂卻能自如地進豆腐店喝豆漿,便顯得不俗。

我自己往往喝兩碗豆漿。喝過以後,老人們大都也散了。店內的煤油燈被吹熄,街上稍見明亮了。這時,我便跑到附近的城牆上,登上城垛玩耍;有時還帶書本來溫習功課。城上空氣新鮮、透明。在那裏有時會見到開過城下護城河上的小船。看到空中盤旋的老鷹。城頭石隙間長出青草,開出薄公英和雛菊的花朵;又常見蚱蜢在野花野草間跳來跳去。這些情景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後來竟然寫入我的散文或童話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