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誌對我說過:有人真的按照鳳姐所教給的,如法炮製,做出了茄子,但是結果並不太好吃。
有人認為這很意外。也許此正在理中。為什麼?第一是仿製者隻循文字,未得心傳;第二是忘記了鳳姐此刻並非真是向姥姥傳授“禦膳”秘法,其中倒有一部分是張皇其詞,以示珍奇富有——向姥姥誇耀,欺侮鄉下人老實罷了。如果真信了她的每一句話,就未免太天真。“一兩銀子一個”的鴿子蛋,不過是嚇唬姥姥的,天下本無是事的。要知道,當時一兩銀子的購買力是多麼大。
然而,上述雲雲,藝術之理,讀《紅樓》者不可不知也;如果你又因此認為鳳姐的話全無一點道理,那可真是“扶得東來又倒西”,是被形而上學的流行病害得半身不遂了。
若問這道理又何在?我看從這裏能真看出雪芹對我們烹飪之學的精義,深有體味。
原來,猩唇熊掌,鳳髓龍肝,縱令珍饈奇品,動色駭聞,畢竟不是日用之常,必需之列。真會考究飲食要道的,本不在這些上見其用心,示其豪侈。真會講飯菜的,隻是在最普通的常品中顯示心思智慧、手段技巧。例如茄子一物,可謂常品之常,“賤”(謂價錢也)蔬之賤者也,可是,這種東西的“變化性”最為奧妙。窮人吃茄子,白水加鹽煮,大約最是難吃不過了。多加一點好“作料”(應寫做“芍藥”,我已說過的),它就多變出一點美味來。“作料”百有不同,其美味乃百變各異。據老百姓的體會,單是一個“燒茄子”,可有無數的做法和風味。素燒、葷燒不同,油燒、醬燒有異。肉燒,固好;偶爾有幸買著一點蝦仁燒,那就大大“變”味。倘若是得了河蟹,那蟹黃螯肉燒,可稱“天下之妙品”——從一般人家的水平來說,此語不為過也。如此一講,於是我們雖然沒吃過賈府的那茄子,總也可以“思過半矣”了吧。這茄子到了那地步,致使姥姥堅不肯信它是茄子,則其烹飪一道之為高為妙,至矣盡矣!
所以我認為,講《紅樓夢》的飲食,不在於“仿膳”式的照貓畫虎——畫也難成;隻在於體會它的精義神理,亦即中國烹飪的哲理和美學觀。
據說當年康熙大帝最得意的一味禦膳,乃是豆腐。我的話又要說回來,夫豆腐者,最“賤”最普通的食品也,窮人做的白水加鹽煮豆腐,大概也不會太好吃。加一點好“作料”,它變一點美味。康熙那豆腐怎麼做法,內務府的曹家人氏肯定是明白的;筆記上說當某大臣告老還鄉時,康熙惜別,特意命禦廚將那一味豆腐的做法傳與那大臣的廚師傅,並告訴他“以為晚年終身之享用”。而這大臣回鄉之後,每大宴賓客時,果然必定鄭重以此“禦賜豆腐”作為誇耀鄉裏、驚動口腹的一種最奇之上品。明白此理,也就明白茄子,——二者現象雖殊,道理一也矣。
連帶可以想到蓮葉羹。這本無甚稀奇,也沒貴重難得之物,隻不過四個字:別致、考究。並且不俗,沒有“腸肥腦滿”氣味。當薛姨媽說“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時,鳳姐答道:“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好湯,究意沒意思,……”我認為,要想理解曹雪芹的烹飪美學,須向此中參會方可。“沒意思”乃是鳳姐的身份和“觀點”,讀書者切莫又參死句要緊,否則寶玉怎會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