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至1949年我在美國和加拿大,注意到蘑菰在西餐中的食用。那裏的大城市很容易買到人造圓鮮蘑,餐館的通常做法是用它做奶油濃湯,或放在奶汁烤魚肉,或碎切後攤雞蛋餅或卷(mushroom
omelette,也有人稱之為“奄列”),比較好吃的是用黃油煎。作為一個窮書生,自然不可能品嚐到名餐館中的各種做法,但從烹調食譜中也可以了解不少,總覺得不及中國的蘑菰吃法來得多而好。在波士頓時,我常去老同學王伊同、婁安吉伉儷家去做油煸鮮蘑,略仿“寒露蕈”的製法而減少用油量。我曾帶給租房給我住的美國老太太嚐嚐。她擅長西法烹調,竟對我的油煸蘑菰大為欣賞,認為比西餐中的許多做法要好,特意在小本子上記下了我的rccipc,並要我示範燒了兩次。
已故老友張蔥玉(珩)兄,是一位傑出的書畫鑒定家,也是一位真正的美食家。他向我幾次講到上海紅房子西餐館的黃油煎蘑菰如何如何雋美,而離開上海後再也吃不到了。1959年有一天他請我在東安市場吉士林吃飯,特意點了這個菜,結果大失所望。我向他誇下海口,幾時買到好蘑菰,做一回請他品嚐。後來我一次用雞腿蘑,一次用人造圓鮮蘑,都使他大快朵頤,連聲說好。道理很簡單,關鍵在黃油煎蘑菰必須用鮮蘑,最好是菌傘緊包著柄尚未張開的野生蘑。罐頭蘑菰絕對不能用。它經過高溫煮過,水分已浸透,饒你再用黃油煎也無濟於事,味、質皆非矣。
湖南的野生菌亦頗為人所樂道。在西南聯大上過學的朋友往往談起抗戰時期長沙街頭小館的蕈子粉、蕈子麵(即湯煮米粉或麵條上加蕈子澆頭)如何鮮美。九如齋的瓶裝蕈油也常常被人帶出來饋贈親友。1956年我在中國音樂研究所工作,參加了湖南音樂普查之行,跑遍了大半個省。那一次的印象是長沙的蕈子粉趕不及衡陽的好,而衡陽的又不及湘南偏遠小鎮的好。看來起決定作用的在蕈子的品種好不好,而采得是否及時尤為重要。柄抽傘張,再好的蕈子也沒有吃頭了。
當年從道縣去江華的公路尚未修通,要步行兩天才能到達。中途走到橋頭鋪,眼看一位大娘提著半籃剛剛采到的鈕子蕈送進一家小飯鋪,我頓時不禁垂涎三尺。不過普查隊的隊長是一位“左”得十分可愛的同誌,非常強調組織性、紀律性,還時時警告隊員要注意影響。像我這樣出身不好、受帝國主義教育毒害又很深的人,她自然覺得有責任對我隨時進行監督改造。如果我不經過請示批準,擅自進小飯鋪買碗粉吃,晚上的生活會就不愁沒有內容了。好在一路之上我走在最前麵,隊長落在後頭至少有三五裏之遙,我大著膽子去吃了一碗蕈子粉。哈哈!這是我在整個普查中吃到最好的野蕈子!我很想來個第二碗,生怕被隊長看見而沒敢再吃,抹了抹嘴走出了小鋪的門。
“文革”時期文化部幹校在湖北鹹寧甘棠附近。1971年以後,幹校的戒律稍見鬆馳,被“改造”的人開始能有一點人的情趣。調查、采集、品嚐野生蘑菰就是我的情趣之一。為了防止誤食毒菌,首先向老鄉們求教。經過了解,才知道當地食用菌有以下幾種:
潔白而傘上呈綠色的叫綠豆菰,長在樹林中,其味甚佳,但不易找到。
呈黃色的叫黃豆菰,味道稍差。
體大色紅,草坡上絡繹叢生的叫胭脂菰,須經過灶火熏才能吃,否則麻口。
此外還有絲茅菰、冬至菰等,而以冬至菰為難得,味亦最佳。後來我從“四五二”高地進湖區放牛,在溝渠邊上發現紫色的平片蘑菰。初還不敢吃,後來聽秦嶺雲兄說可以食用才吃,味鮮質嫩,與魚同煮尤美。回憶其形態,與現在人造的鳳尾平菰相近,應該屬於同一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