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春菰秋蕈總關情(1 / 3)

正文 26.春菰秋蕈總關情

王世襄

戢戢寸玉嫩,累累萬釘繁。

中涵煙霞氣,外絕沙土痕。

下筋極雋永,加餐亦平溫。

這是宋汪彥章的食蕈詩。“蕈”通“菌”,或稱蘑菰,亦可寫作蘑菇,其味確實雋永,且富營養,是廚蔬無上佳品。我素嗜此物,尤其是春秋兩季野生的,倍覺關情。

記得十一二歲時,隨母親暫住南潯外婆家。南潯位在太湖之濱、江浙兩省交界處。鎮雖不大,卻住著不少大戶人家。到這裏來傭工的農家婦女,大都來自洞庭東、西山。服侍外婆的一位老嫗,就是東山人。她每年深秋,都要從家帶一甏“寒露蕈”來,清油中浸漬著一顆顆如紐扣大的蘑菰,還漂著幾根燈草,據說有它可以解毒。這種野生菌隻有寒露時節才出土,因而得名。其味之佳,可謂無與倫比。正因為它是外婆的珍饈,母親不許我多吃,所以感到特別鮮美。

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常常騎車去香山遊玩,而香山是以產野生蘑菰聞名的。經過訪問,在附近的一個村子四王府結識了一位人稱“蘑菰王”的老者,那時他已年逾六旬了。他告訴我香山蘑菰有大小兩種。小而色淺的叫“白丁香”,小而色深的叫“紫丁香”,春秋兩季都有。他談得有點神秘——采蘑菰要學會看“稍”指生蘑菰的地脈。這“稍”從地麵草木的長勢可以看出來。他雖向我講解了幾遍還是不能得其要領。看來所謂的“稍”,一半指草木的蔥蘢茂密,一半和埋在土內的菌絲有關。蘑菰落下孢籽才生長菌絲,所以產菌的地方年年會有蘑菰長出來。使香山出名的是一種大白蘑,直徑可以長到一尺多,像一隻底朝天的白瓷盆。過去隻要在山上發現此種幼菰,便搭窩棚在旁守護,晝夜不離,以防被他人采去。隻須兩三天便長成,取下來裝入大捧盒送到宣武門外菜市口去賣,可得白銀三五兩,因為它是一種名貴貢品。“蘑菰王”感慨地說:“這是前清的事了,近些年簡直得見不著了。貴人吃貴物嘛。貴人沒有了,大白蘑也就不長了。”他的話反映出他的封建意識。實際上逶迤的燕山,隻要氣候環境適宜,都可能生長此種大白蘑。60年代我去懷柔縣黃坎村勞動,聽老鄉說當地山上就有,名叫“天花板”,並自古留下“天花板燉肉——饞人”的歇後語,隻是很稀少,不大容易遇到而已。我當時以為“天花板”隻不過是一個當地土名,不料後來讀到明人潘之恒的《廣菌譜》,其中就有《天花蕈》一條,並稱:“出五台山,形如鬆花而大於鬥,香氣如蕈,白色,食之甚美。”可見那位老鄉的話大有來曆,頓時不禁對他肅然起敬而自慚孤陋了。

回憶一下,幾十年來,北京的各大菜市場一直可以買到鮮蘑菰。查其品種,因時而異,60年代以前,市場上賣的都是野生鮮蘑菰。品種有二:一種叫“柳蘑”,蕈傘土褐色,簇聚而生,往往有大有小,相去懸殊。烹製時宜加黃酒,去其土腥味。燴、炒皆可,而燴勝於炒,用雞絲加嫩豌豆燴,是一味佳肴。一種叫“雞腿蘑”,菌柄較高,色澤稍淺,炒勝於燴。蘑菰的采集者多住在永定門、右安門外,每人都有幾條熟悉的路線,隔幾天便巡回采一次,生手自然很難找到。後來朝內、東單、西單幾個菜市都買不到野鮮蘑,隻有菜市口市場還有。據了解是一位姓張的老者隔幾天送貨一次。隨後他找到了工作,在永定門外一所小學傳達室值班,野生鮮蘑從此在北京菜市場上絕跡。我曾去拜訪過張老漢問他為什麼不幹了。他說郊區都在建設,永定河也在整理,生態變了,蘑菰越來越難找了,隻好轉業了。60年代至70年代,幾個菜市場有時可以買到人造的圓鮮蘑,和一般罐頭蘑菰品種相同。近幾年,這種人造圓鮮蘑菜市也不供應了,而是鳳尾平菰的天下了。論其味與質,自然不及圓鮮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