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魚我所欲也
王世襄
從香糟說到“鱖魚宴”
世界上有許多國家都用酒來調味,不同的酒味有助於形成各地菜肴的特色。香糟是紹興黃酒釀後的餘滓,用它泡酒調味卻是中國的一大發明,妙在糟香不同於酒香,做出菜來有它的特殊風味,絕不是隻用酒所能代替的。
山東流派的菜最擅長用香糟,各色眾多,不下二三十種。由於我是一個老饕,既愛吃,又愛做,遇有學習機會絕不肯放過。往年到東興樓、泰豐樓等處吃飯,總要到灶邊轉轉,和掌勺的師傅們寒暄幾句,再請教技藝。親友家辦事請客,更舍不得離開廚房,寧可少吃兩道,也要多看幾眼,香糟菜就這樣學到了幾樣。
其一是糟溜魚片,最好用鱖魚,其次是鯉魚或梭魚。鮮魚去骨,切成分許厚片,澱粉蛋清漿好,溫油拖過。勺內高湯兌用香糟泡的酒燒開,加薑汁、精鹽、白糖等作料,下魚片,勾濕澱粉,淋油使湯汁明亮,出勺倒在木耳墊底的湯盤裏。魚片潔白,木耳黝黑,湯汁晶瑩,宛似初雪覆蒼苔,淡雅之至。鱖魚軟滑,到口即融,香糟祛其腥而益其鮮,直堪稱色、香、味三絕。
又一味是糟煨茭白或冬筍。夏、冬季節不同,用料亦異,做法則基本相似。茭白選用短粗脆嫩者,直向改刀後平刀拍成不規則的碎塊。高湯加香糟酒煮開,加薑汁、精鹽、白糖等作料,下茭白,開後勾薄芡,一沸即倒入海碗,茭白盡浮湯麵。碗未登席,鼻觀已開,一啜到口,芬溢齒頰。妙在糟香中有清香,仿佛身在蓮塘菰蒲間。論其格調,信是無上逸品。厚味之後,有此一盤,彌覺口爽神怡。糟煨冬筍,筍宜先蒸再改刀拍碎。此二菜雖名曰“煨”,實際上都不宜大煮,很快就可以出勺。
自己做的香糟菜,和當年廚師做的相比,總覺得有些遜色。思考了一下,認識到湯與糟之間,有矛盾又有統一。高湯多糟少則味足而香不濃,高湯少糟多則香濃而味不足。香濃味足是二者矛盾的統一,其要求是高湯要真高,香糟酒要糟濃。當年廚師香糟酒的正規做法是用整壇黃酒泡一二十斤糟,放入布包,掛起來慢慢濾出清汁,加入桂花,澄清後再使用。過去的高湯是用雞、鴨、肉等在深桶內熬好,再砸爛雞脯放入桶內把湯吊清,清到一清如水。自己做香糟菜臨時用黃酒泡糟,煮個雞骨架就算高湯,怎能和當年廚師的正規做法相比呢?隻好自歎弗如了。
但我也做過一次得意的香糟菜,隻有一次,即使當年在東興樓、泰豐樓也吃不到,那就是在湖北鹹寧幹校時做的“糟溜鱖魚白加蒲菜”。
1973年春夏間,“五七”幹校已進入逍遙時期,不時有戰友調回北京。一次餞別宴會,去窯嘴買了14條約兩斤重的鱖魚,一律選公的,亦中亦西,做了七個菜:炒咖喱魚片、幹燒鱖魚、炸鱖魚排(用西式炸豬排法)、糖醋鱖魚、清蒸鱖魚、清湯魚丸和上麵講到的魚白溜蒲菜,一時被稱為“鱖魚宴”。直到現在還有人說起那次不尋常的宴會。
鱖魚一律選公的,就是為了要魚白,14條湊起來有大半碗。從湖裏割來一大捆茭白草,剝出嫩心就成為蒲菜,每根二寸來長,比濟南大明湖產的毫無遜色。香糟酒是我從北京帶去的。三者合一,做成後魚白柔軟鮮美,腴而不膩,蒲菜脆嫩清香,恍如青玉簪,加上香糟,其妙無比,妙在把糟溜魚片和糟煨茭白兩個菜的妙處彙合到一個菜之中,吃得與會者眉飛色舞,大快朵頤。相形之下,其他幾個菜就顯得不過如此了。
其實做這個菜並不難,隻是在北京一下子要搞到14條活蹦亂跳的公鱖魚和一大捆新割下來的茭白草卻是不容易罷了。
鹹寧雜憶
“文革”中,和老伴荃猷分居文化部兩個幹校。我在湖北鹹寧,有觀漁、買魚、餐魚之樂。1971年春曾作《觀漁十首寄荃猷並序》,錄之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