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略談杭州北京的飲食(2 / 3)

以上說得很嗦,卻還有些題外閑話。“蓴鱸”隻是詩中傳統的說法,西湖酒家的食單豈限於此。魚蝦,江南的美味。醋魚以外更有醉蝦,亦叫熗蝦,以活蝦酒醉,加醬油等作料拌之。鮮蝦的來源,或亦竹籠中物。及送上醉蝦來,一碟之上更覆一碟,且要待一會兒吃,不然,蝦就要蹦起來了,開蓋時亦不免。

還有家庭仿製品,我未到杭州,即已嚐過杭州味。我曾祖來往蘇、杭多年,回家亦命家人學製醋魚、響鈴兒。醋魚之外如響鈴兒,其製法以豆腐皮卷肉餡,露出兩頭,長約一寸,略帶圓形如鈴,用油炒脆了,吃起來花花作響,故名“響鈴兒”。“兒”字重讀,杭音也。《夢粱錄》曰:“中瓦子前謂之五花兒中心。”三字杭音宛然相似,蓋千年無改也。後來在杭嚐到真品,方知其差別。即如“響鈴兒”,家仿者黑小而緊,市售者肥白而鬆,蓋其油多而火旺,家庖無此條件。唐臨晉帖,自不如真,但家常菜亦別有風味,稍帶些焦,不那麼膩,小時候喜歡吃,故至今猶未忘耳。

二、詩中所記

1952年壬辰《未名之謠》歌行中關於飲食的,杭州以外又說到北京,分列如下,先說杭州。

湖濱酒座擅烹魚,寧似錢塘五嫂無?

盛暑淩晨羊湯飯,職家風味思行都。

這裏提到烹魚、羊湯飯。吳自牧《夢粱錄》曰:

杭城市肆各家有名者,如……錢塘門外宋五嫂魚羹,……中瓦前職家羊飯。

錢塘是臨西湖三城門之一,非泛稱杭州。瓦子是遊玩場所,中瓦即中瓦子。

“羊湯飯”須稍說明。這個題目原擬寫入《燕知草》,後因材料不夠就擱下了。20年代初,我在杭州聽舅父說有羊湯飯,每天開得極早,到8點以後就休息了。因有點好奇心,說要去嚐嚐,後來舅父果然帶我們去了,在羊壩頭,店名失憶。記得是個夏天,起個大清早,到了那邊一看,果然顧客如雲,高朋滿座。平常早點總在家吃,清晨上酒館見此盛況深以為異。食品總是出在羊身上的,白煮為多,甚清潔。後未再往。看到《夢粱錄》、《武林舊事》,皆有“羊飯”之名,“羊湯飯”蓋其遺風。所雲“職家”等等疑皆是回民。詩雲“行都”,南渡之初以臨安為行在,猶在恢複中原意。

北來以後,京中羊肉館好而且多,遠勝浙杭。但所謂“爆、烤、涮”卻與羊湯飯風味迥異,羊湯飯蓋維吾爾族傳統吃羊肉之法,迄今西北猶然,由來已久。若今北京之東來順、烤肉宛的吃法或另有淵源,為滿蒙之遺風歟?

說到北京,其詩下文另節雲:

楊柳旗亭堪係馬,欲典春衣無顧藉。

南烹江腐又潘魚,川閩肴蒸兼貊炙。

首二句比擬之詞不必寫實。如京中酒家無旗亭係馬之事。次句用杜詩:“朝回日日典春衣”,我不曾做官,何“典春衣”之有?且家中人亦必不許。“無顧藉”,不管不顧,不在乎之意,言其放浪耳。

但這兩句亦有些實事作影,非全是瞎說。在上學時,我有一張清人錢杜(叔美)的山水畫,簇新全綾裱的。錢氏畫筆秀美,舅父夙喜之,但這張是贗品,他就給了我,我懸在京寓外室,不知怎的就三文不當兩文地賣給打鼓兒的了。固未必用來吃小館,反正是瞎花掉了,其謬如此,故雲“無顧藉”也。如要在詩中實敘,自不可能。至於“楊柳旗亭堪係馬”,雖無“係馬”事,而“楊柳旗亭”,略可附會。

北京酒肆中有楊柳樓台的是會賢堂。其地在什刹前海的北岸。什刹海垂楊最盛,更有荷花。會賢堂乃山東館子,是個大飯莊,房舍甚多,可辦喜慶宴會,平時約友酒敘,菜亦至佳。夏日有冰碗、水晶肘子、高力蓮花、荷葉粥,皆祛暑妙品。冬日有京師著名的山楂蜜糕。我隻是隨眾陪座,未曾單去。大飯莊是不宜獨酌的。盧溝橋事變後,就沒有再到了,亦不知其何時歇業。在作歌時,此句原是泛說,非有所指。現在想來,如指它說,卻很切合,誰也看不出有什麼差錯來。可見說詩之容易穿鑿附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