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略談杭州北京的飲食(3 / 3)

我雖久住北京,能說的飲饌卻亦不多,如下文紀實的。“南烹江腐又潘魚”,謂廣和居。原在宣外半截胡同,晚清士大夫觴詠之地。我到京未久,曾隨尊長前往,印象已很模糊。其後一遷至西長安街,二遷至四丁字街,其地即今之同和居也。

“南烹”謂南方的烹調,以指山東館似不恰當,但山東亦在燕京之南,而下文所舉名菜也是南人教的。“江豆腐”傳自江韻濤太守以上三條所記人名俱見夏孫桐(閏枝)《觀所尚齋詩存》“廣和居記事詩”注,其言當可信。用碎豆腐,八寶製法。潘魚,傳自潘耀如編修,福建人(俗雲潘伯寅所傳,蓋非),以香菇、蝦米、筍幹作湯川魚,其味清美。又有吳魚片湯傳自吳慎生中書,亦佳。以人得名的肴饌,他肆亦有之,隻此店有近百年的曆史,故記之耳。我隻去過一次,未能多領略。

北京乃曆代的都城,故多四方的市肆。除普通食品外,各有其拿手菜,不相混淆,我初進京時猶然。最盛的是山東館,就東城說,晚清之福全館,民初之東興樓皆是。若北京本地風味,恐隻有和順居白肉館。燒烤,滿蒙之遺俗。

“川閩肴蒸兼貊炙。”說起川館,早年宣外騾馬市大街瑞記有名,我隻於1925年隨父母去過一次。四川菜重麻辣,而我那時所嚐,卻並不覺得太辣。這或由於點菜“免辣”之故,或有時地、流派的不同。四川菜大約不止一種。如今之四川飯店,風味就和我憶中的瑞記不同。又40年代北大未遷時,景山東街開一四川小鋪,店名不記得。它的回鍋肉、麻婆豆腐,的確不差,可是真辣。

閩庖善治海鮮,口味淡美,名菜頗多。我因有福建親戚,嬸母亦閩人,故知之較稔。其市肆京中頗多。憶20年代東四北大街有一閩式小館甚精,字號失記。那時北洋政府的海軍部近十二條胡同,官吏多閩人,遂設此店,予頗喜之。店鋪以外還有單幹的閩廚(他省有之否,未詳),專應外會筵席,如我家請教過的有王廚(雨亭)、林廚。某廚之稱,來源已久,如宋人記載中即有“某廚開沽”之文,不止一姓。以廚丁為單位,較之招牌更為可靠。如隻看招牌,貿貿然而往,換了“大師父”,則昨日今朝,風味天淵矣。“吃小館”是句口頭語,卻沒有說吃大館的,也是同樣的道理。

“貊炙”有兩解,狹義的可釋為“北方外族的烤肉”,廣義借指西餐。上海人叫大菜,從英文譯來的,亦有真贗之別。仿製的比原式似更對吾人的胃口。上海一般的大菜中國化了,卻以“英法大菜”號召,亦當時崇洋風氣。北京西餐館,散在九城,比較有地道洋味的,多在崇文門路東一帶(路西廣場,庚子遺跡),地近使館區。

西餐取材比中菜簡單些。以牛肉之主,羊次之,豬為下。“豬肉和豆”是平民的食品。我時常戲說,你如不會吃帶血的牛排,那西洋就沒有好菜了。話雖稍過,亦近乎實。西餐自有其優點,如“桌儀”、肴饌的次序裝飾等等,卻亦有不大好吃的,自然是個人的口味。如我在國內每喜喝西菜裏的湯,但到了英國船上卻大失所望。名曰“清湯”,真是“臣心如水”的湯,一點味也沒得,倒有些藥氣味。西洋例不用味精,宜其如此。英國烹調本不大高明,大陸諸國蓋皆勝之。由法、意而德、俄,口味漸近東方,我們今日還喜啜俄國紅菜湯也。

又北京的烤肉,遠承氈幕遺風,直譯“貊炙”,最為切合。但我當時想的卻是西餐裏的牛排。《紅樓夢》中的吃鹿肉,與今日烤肉吃法相同,隻用鹿比用牛羊更貴族化耳。

我從前在京喜吃小館,後來興致漸差,1975年患病了,不能獨自出門就更衰了。1950年前《蝶戀花》詞有“駝陌塵蹤如夢寐”、“麥酒盈尊容易醉”等句,題曰“東華醉歸”,指東華門大街的“華宮”,供應俄式西餐、日本式雞素燒。近在西四新開張的西餐廳遇見一服務員,雲是華宮舊人,他還認識我,並記得吾父,知其所嗜。其事至今三十餘年,若我初來京住東華門時,數將倍焉。韶光水逝,舊侶星稀,於一飲一啄之微,亦多棖觸,拉雜書之,輒有經過黃公酒壚之感,又不止“襟上杭州舊酒痕”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