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略談杭州北京的飲食(1 / 3)

正文 14.略談杭州北京的飲食

俞平伯

不懂燒菜,我隻會吃,供稿於《中國烹飪》很可笑。亦稍有可說的,在我舊作詩詞中有關於飲食、杭州西湖與北京的往事兩條。

一、詞中所記

於庚申、甲子間(1920-1924),我隨舅家住杭垣,最後搬到外西湖俞樓。東西一小酒館曰樓外樓,其得名固由於“山外青山樓外樓”的詩句,但亦與俞樓有關。俞樓早建,當時亦頗有名,酒樓後起,舊有曲園公所書匾額,現在不見了。

既是鄰居,住在俞樓的人往往到樓外樓去叫菜。我們很省儉,隻偶爾買些蛋炒飯來吃。從前曾祖住俞樓時,我當然沒趕上。光緒壬辰赴杭,有單行本《曲園日記》於“三月”雲:

初八月,吳清卿河帥彭岱霖觀察同來,留之小飲,買樓外樓醋溜魚佐酒。

更早在清乾隆時,吳錫麒《有正味齋日記》說他家製醋縷魚甚美,可見那時已有了。“縷”、“溜”音近,自是一物。“醋縷”者,蓋飾以彩絲所謂“俏頭”,與今之五柳魚相似,“柳”即“縷”也。後來簡化不用彩絲,名醋溜魚。此頗似望文生義,或“溜”即“縷”、“柳”之音訛。二者孰是,未能定也。

於20年代,有《古槐書屋詞》,許寶寫刻本。《望江南》三章,其第三記食品。今之影印本,乃其姐寶馴摹寫,有一字之異,今錄新本卷一之文:

西湖憶,三憶酒邊鷗。樓上酒招堤上柳,柳絲風約水明樓,風緊柳花稠。

魚羹美,佳話昔年留。潑醋烹鮮全帶冰,(“冰”,魚生,讀去聲)乳蓴新翠不須油,芳指動纖柔。

此詞上片寫環境。舊日樓外樓,兩間門麵,單層,樓上懸店名旗幟,所雲“樓上酒招堤上柳”,有青簾沽酒意。今已改建大廈,輝煌一新矣。

下片首兩句言宋嫂魚羹,宋五嫂原在汴京,南渡至臨安(今杭州),曾蒙宋高宗宣喚,事見宋人筆記。其魚羹遺製不傳,與今之醋魚有關係否已不得而知,但西湖魚羹之美,口碑流傳已千載矣。

第三句分兩點。“潑醋烹鮮”是做法。“烹魚”語見《詩經》。醋魚要嫩,其實不烹亦不溜,是要活魚,用大鍋沸水燙熟,再澆上鹵汁的。魚是真活,不出於廚下。樓外樓在湖堤邊置一竹籠養魚,臨時取用,我曾見過。“全帶冰(柄)”是款式,醋魚的一部分。客人點了道菜,跑堂的就喊道:“全醋魚帶柄(?)”或“醋魚帶柄”。“柄”有音無字,呼者恐亦不知,姑依其聲書之。原是瞎猜,非有所據。等拿上菜來,大魚之外,另有一小碟魚生,即所謂“柄”。雖是附屬品,蓋有來曆。詞稿初刊本用此字諧聲,如識認為有“把柄”之意就不甚妥。後在書上看到“冰”有生魚義,讀仄聲,比“柄”切合,就在摹本中改了。可惜讀詩時未抄下書名,現已忘記了。

嚐疑“帶冰”是“設膾”遺風之僅存者,“膾”字亦作“”,生魚也。其淵源甚古,在中國烹飪有千餘年的曆史。《論語》“膾不厭細”即是此品,可見孔夫子也是吃的。晉時張翰想吃故鄉的蓴鱸,亦是鱸。杜甫《薑七少府設》詩中有“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蔥”等句,說魚要活,刀要快,手法要好,將魚刺剁碎,灑上蔥花,描寫得很詳細。宋人說魚片其薄如紙,被風吹去,這已是小說的筆法了。設之風,遠溯春秋時代,不知何年衰歇。小碟魚冰,殆猶存古意。日本重生魚,或亦與中國的有關。

蓴鱸齊名,詞中“乳蓴新翠不須油”句說到蓴菜,在江南是極普通的。蘇州所吃是太湖蓴,杭州所吃大都出紹興湘湖,西湖亦有之,而量較少。蓴羹自古有名。“乳蓴”言其滑膩,“新翠”言其秀色,“不須油”者是清湯,連上“烹鮮”(醋魚)亦不須油。此二者固皆可餐也。《曲園日記》3月22日雲:

吾殘牙零落,僅存者八,而上下不相當,蓴絲柔滑,入口不能捉摸,……因口占一詩雲:“尚堪大嚼貓頭筍,無可如何雉尾蓴。”

公時年七十二,自是老境,其實即年輕牙齒好,亦不易咬著它,其妙處正在於此。滑溜溜,囫圇吞,誠蔬菜中之奇品,其得味,全靠好湯和澆頭(雞、火腿、筍絲之類)襯托。若用純素,就太清淡了。以前有一種罐頭,內分兩格,須兩頭開啟,一頭是蓴菜,一頭是澆頭,合之為蓴菜湯,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