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揚州庖廚(1 / 1)

正文 13.揚州庖廚

曹聚仁

昔日揚州,生活豪華;揚州的吃,就是給鹽商培養起來的。揚州鹽商幾乎每一家都有頭等好廚師,都有一樣著名的拿手好菜或點心。鹽商請客到各家借廚師,每一個廚師,做一個菜,湊成一整桌。我教書的那家吳家,他家的幹炒茄子,是我一生吃過的最入味的。我的朋友洪逵家的獅子頭,也是揚州名廚做的,一品鍋四個獅子頭,每一個總有菜碗那麼大,確是不錯。李鬥在他那豐富的地方誌《揚州畫舫錄》中,就說過:

烹飪之技,家庖最勝。如吳一山炒豆腐,田雁門走炸雞,江鄭堂十樣豬頭,江南溪拌鱘鰉,施胖子梨絲炒肉,張四回子全羊,汪銀山沒骨魚,江文密螯餅,管大骨董湯、魚湖塗,孔庵螃蟹麵,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馬鞍喬,風味皆臻絕勝。

當然,名庖也是代有傑出,即如張東官所做冬筍炒雞,便是乾隆皇帝所愛吃,賞了一個銀錁的。

《畫舫錄》還說到富貴遊家,以大船載酒,數艘並集,銜尾以進,至虹橋外,乃可放舟,賓客喧闐:

郡城畫舫無灶,惟沙飛有之。故多以沙飛代酒船。朱竹《虹橋詩》雲,“行到虹橋轉深曲,綠楊如薺酒船來”是也。城中奴仆善烹飪者,為家庖;有以烹飪為傭賃者,為外庖。其自稱曰廚子,稱諸同輩曰廚行。遊人賃以野食,乃上沙飛船;舉凡水、筅帚、西、箸、醬瓿、醋、鑷勺、鐺、茱萸、芍藥之屬,置於竹筐;加之僵禽斃獸,鎮壓枕藉,覆冪其上,令拙工肩之,謂之廚擔。廚子隨其後,各帶所用之物,裹之以布,謂之刀包。拙工司爐,窺伺廚子顏色,以為炎火溫蒸之候。於是畫舫在前,酒船在後,櫓篙相應,放乎中流;傳餐有聲,炊煙漸上,冪柳下,飄搖花間,左之右之,且前且卻,謂之行庖。

這位史家,他是竭極班固、張衡之筆來形容揚州庖廚的特色了。

有人說:一位窮書生,娶了一位鹽商丫環為妻,要她炒一碟韭黃肉絲。那丫環搖搖頭,說窮書生吃不起;原來那碟韭黃肉絲是要十隻豬的麵肉切成的。後來總算做成了那菜,書生吃了一筷,連著自己的舌頭都吞下去了。這當然是笑話,可是揚州廚師,也得有好材料才行;一位北京廚師在莫斯科餐廳歎氣,便是這個道理。

朱自清師談到揚州的吃,他說:北京平常提到江蘇菜,總想著甜甜的,膩膩的,吃了淮揚菜,才知道並不如此。真正油重的是鎮江菜。揚州菜,讓鹽商家廚師做起來,雖不如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決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清麗悅目。揚州又以畫館著名,好在湯味醇厚,是所謂白湯。由種種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湯,就是一味雞湯。《畫舫錄》稱:城內食肆多附於麵館。麵有大連、中碗、重二之分。夏用半湯,謂之過橋。冬用滿湯,謂之大連。麵有澆頭,以長魚、雞、豬為三群。大東門有如意館、席珍;小東門有玉鱗、橋園。西門有方解、林店。……皆此類也。徽人於河下街賣鬆毛包子,名徽包店(這便是上海麵店中的蘇式湯包鬆毛墊底,一碗蛋皮絲清湯,配合著吃)。因仿岩鎮街沒骨魚麵,名其店曰合鯖,蓋以鯖魚為麵也。仿之者有槐葉樓火腿麵。合鯖複改為坡兒上之玉坡,遂以魚麵勝。徐凝門問鶴樓以螃蟹而勝,其最甚者,鰉魚螯、班魚、羊肉諸大連,一碗麵的錢,就等於中人一日之用了(內行的人,吃麵要大煮,才煮入味)。

揚州人愛上茶館和浴室,所謂“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是也。說起茶館,就不能不談談茶館裏的著名點心包餃幹絲。朱先生說: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菜包子、菜燒賣,還有幹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鬆地化下去了,留下一絲兒餘味。幹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嫩欖般的回味來。燙幹絲,是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幹,飛快地片成薄片,再切成細絲,放在小碗裏,用開水一澆,幹絲便熟,去了水,摶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筍幹絲就成。40年前,我在南京秦淮河的六朝居吃過,一碟幹絲,加上小籠包餃和肴肉,這就是揚州茶館的特色。

今日香港人士,稱大陸來的人,除了廣東人之外,都稱“上海人”。因之,稱揚州菜,也便是上海菜。這真叫揚州人氣煞,上海人笑煞。(所謂上海館子,包餃不錯的有,肴肉道地的有,隻有燙幹絲不行,入口如柴杆,沒味。這也是一種技藝。)九龍有一家菜館,叫“綠楊村”,說是揚州的老館子,翻開菜單來一看,又是川揚名菜,這可把成都人氣煞了。在香港,一盤菠蘿牛柳,可算是西式中菜,也可說是中式西菜,廣東館子有,川揚館子有,北京館子也有。在香港吃揚州菜,這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