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鄭愛民退居二線,免去了副主任一職,被任命為正處級的調研員,這是一個閑職,辦公地點也被安排到了一幢舊辦公樓裏。一夜之間,鄭愛民像變了一個人,眼角下垂了,眼泡突出了,步態蹣跚了,神情沮喪了,口氣呢,卻奇怪地變得和藹了。將自己的辦公桌收拾幹淨之後,他還坐在那把副主任的椅子上舍不得走,對著袁真喃喃道:“哎呀,一不小心就老了,人真是沒得意思,以後的日子還不曉得如何過呢。”
袁真安慰道:“男人這個年紀並不算老嗬,人到五十五,好比出山虎,您不用管具體事了,甚至班都可以愛上不上了,每天上上網,聊聊天,多悠閑,讓人羨慕呢!”
鄭愛民搖搖頭:“羨慕,你到這個時候就曉得的。過去我雖然隻有你一個手下,可大小是個領導,以後就不用管人,也沒人管你了,從此就資源閑置了,唉……小袁嗬,過去我有做得不周的地方,還請你莫記在心裏。你的提拔一直沒解決,說起來我也有責任……”
“鄭主任,這不是你的責任,我也不在乎這個,我送送您吧。”
袁真不想再感染他的哀怨,提起他的兩個塑料袋送他出門。才到門口鄭愛民就將袋子奪過去了,說:“你忙吧,我不想讓別人看見,這又不是什麼好事。”
袁真隻好站在門口目送鄭愛民離去。他的背影孤獨而落寞,袁真心裏不由泛起一些憐憫的漣漪。所有的機關幹部最終都會落下這麼一個背影吧,不過,人一不當領導就變得親切了,這倒是一件好事。
鄭愛民走後,袁真將所有窗戶洞開,讓初春的風吹去殘留的汙濁之氣,又花了半天功夫,把辦公室徹底打掃了一番。桌椅和地麵擦得閃閃發光,辦公用具擺放得有條有理,目光所到之處,看不到半點紙屑和塵埃。她特意打開鄭愛民用過的電腦,將他保存的網友相片刪除幹淨。她創造了一個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環境,她獨自享受著它,她端著一杯綠茶站在窗口遠眺,心頭蕩漾起一份難得的愉悅之情。
然而機關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袁真隻享受了三天的清爽與安靜,上麵就又派來了一個頂頭上司。袁真對此早有思想準備,隻是她做夢也沒想到,這位新來的主任是廖美娟。廖美娟沒當成婦聯主席,市委便作了這種撫慰性的安排,位置雖不如婦聯主席顯赫,好歹也是正處級,對她以及她的後台都交待得過去。
這天下午,當秘書長領著廖美娟來辦公室時,袁真錯愕地看著她,腦子裏一片茫然。秘書長宣布了組織決定,介紹了廖美娟的新身份,廖美娟接著發言,請袁真同誌以後支持她的工作,袁真也表了個態,說擁護組織安排,接受廖主任的領導,今後將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雲雲。這都是機關裏新老領導交接時的套路和過場,必須要走一走的。廖美娟這就算報了到了,報完到她就隨秘書長走了,說是縣裏還有工作沒交接完。
袁真獨自怔了半天,她摸不準廖美娟是否認出了她。從廖美娟的神情看,她視袁真為陌人,但這怎可能呢?對過去的事諱莫如深,這袁真可以理解,但要修煉到如此的不動聲色,卻是袁真難以想象的。袁真由此確定,她既不是十五年前的廖美娟,也不是幾個月前見過的廖美娟了。
廖美娟正式上班這天穿了一身米色套裝,高跟鞋閃閃發亮,臉上化了淡妝,眉是眉眼是眼的,香水味猛烈逼人。她把手袋往桌上一放,開宗明義地說:“小袁,一起共事是個緣分,我希望我們都珍惜這個緣分,丁是丁卯是卯,各自恪守自己的職責,說自己該說的話,做該自己做的事。”
袁真信然,隻是對她稱呼自己小袁不太舒服,她應該比她還小吧。不過她袁真不是個雞腸小肚之人,小袁就小袁吧,既然她是領導,用一句時髦詞兒來說,她就有這個話語權。袁真打開電腦,默默地做自己該做的事,盡量不去想廖美娟。
但是,袁真的注意力集中不起來,廖美娟的身影在眼角餘光裏晃來晃去不說,還幻化在顯示屏上。她分明看到十五年前的廖美娟涕淚俱下,控訴工作組長吳大德如何如何騷擾她,眨眼之間,她又反口說自己企圖改變處境,所以不僅主動地坐到了吳大德的懷裏,還動手解開了他的褲扣。袁真用力揉了揉眼睛,她不想看到這些,念人家的舊惡不好,尤其是這個人現在成了她的領導,念舊惡隻會讓自己不自在。袁真揉去了那些畫麵,但是揉不去心中的煩亂,全身也滑膩膩的像沾上了什麼髒東西,難受極了。
這時廖美娟端著一杯茶走到袁真身邊,凝視著她問:“小袁,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袁真用力笑笑說:“你是貴人多忘事。”
“是嗎?這麼說是見過,難怪麵熟嗬!在哪見過呢?” 廖美娟踱步作思考狀。
“幾個月前,為了解農業產業化情況,我跟於書記去過你們縣。”
廖美娟恍然:“是的是的,記起來了,還是我負責接待的嘛!原來你就是那個筆杆子啊?於書記對你挺欣賞的呢,真是山不轉水轉,左一轉右一轉,我們轉到一個辦公室來了!”
袁真附和說:“是啊,無巧不成書。”
廖美娟話題一轉:“不過我們一起待不了多久,正處級領導是理應有單獨的辦公室的,秘書長說了,過幾天就調整。嚴書記也跟我說過了,我這是臨時安排,先過渡一下,本來是要讓我當婦聯主席的,但婦聯是群眾團體,不是政府組閣局,我不太想去。”
袁真噢了一聲,不由得瞟了瞟她的臉。
廖美娟說:“當然,也有人在背後搞我的名堂,我是曉得的。我先讓她一步,不和小人爭一日之短長。誠如同誌一直對我的成長很關心,三五天就來一個電話,教導我要謙虛謹慎,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嚴書記也是誠如同誌非常信任的人,他不會就這樣晾著我的。我不可能窩在這裏,連個專車都沒有。一旦有好位子騰出來,我馬上就會補上,這是遲早的事。”
袁真就又噢了一聲,她曉得這個誠如同誌姓李,是省領導,但沒料到他與廖美娟有如此密切的關係。
廖美娟踱到窗戶邊,一轉身,交待說:“哦,這些話我也隻跟你說說,你不要外傳,影響不好。”
“廖主任放心,我會讓它爛在肚子裏。”
“嗯,這樣就好,看來你是個靠得住的好同誌,素質不錯,好,好!”
袁真轉身麵對顯示屏,開始修改一份材料。她不想聽廖美娟喋喋不休,她的一席話使袁真渾身的滑膩感愈發的濃厚,仿佛是穿上了一件裏外濕透了的雨衣卻又沒法脫掉。
可是廖美娟似乎意猶未盡,站在袁真身邊不走,想了想又說:“小袁,好像我們在別的地方也見過?”
袁真頭也不回:“也許吧。”
廖美娟問:“你想不起來了?”
袁真仍不回頭,反問:“有必要想起來嗎?”
廖美娟點頭:“是沒必要,沒必要想的事就不用想,也不用說了。不過我雖然在這裏是暫時安排,是過渡性質,但工作不能馬虎,所以我想先著重抓一下辦公室的文明衛生,因為這關係到一個單位的精神麵貌。小袁啊,材料不急著改,先整理內務,搞搞衛生吧!”
“上班時我就搞過了。”
“搞過了可以再搞一次嘛,對工作要高標準嚴要求嘛!搞得窗明幾淨的,不光自己舒服,上級領導來了也舒服嘛!”
袁真隻好起身,打來一桶水,操起了抹布。袁真以為廖美娟也會動手的,但她說聲到隔壁兄弟單位拜訪拜訪,就甩手走了。這樣也好,袁真的耳根總算清靜下來。
袁真將早上抹過了的桌椅和文件櫃又仔細抹了一遍,還拖了一遍地,這時廖美娟回來了。她很內行地踮起腳,尖起手指在櫃子頂上抹了一下,收回一看,指頭是黑的,便說:“不行,櫃頂還有灰塵,工作還是不細致不嚴謹。”
袁真隻好搭條椅子,踩了上去,又把櫃頂擦拭一遍。
廖美娟目光如炬,四下掃瞄,忽然指定窗戶高處的玻璃:“那塊沒擦幹淨。”
袁真瞟了瞟說:“太高了,有點危險。”
廖美娟說:“怕危險還搞得好事?”
袁真心裏一堵,但她還是將椅子挪過去,踩著椅子,再攀到窗戶框上,一隻手緊緊地抓著窗戶的鐵架,另一隻手用抹布去擦玻璃。她往下瞟了一眼,電麻感從腳底升起,身子頓時搖搖欲墜。她定了定神,站穩身子,忽然想,她要是一隻鳥就好了,她就可以振翅而去了。她勉為其難地擦完窗玻璃,踩回椅子上,還沒等她跳下,廖美娟又指著桌麵說:“這裏也沒擦幹淨嘛!”
袁真居高臨下地瞥著她,心裏一股氣往上一湧,脫口道:“那是你的辦公桌,你就不能自己抹一把?”
廖美娟驚愕不已,嘴唇張成一個紅色的英文字母O,白皙的臉紅了紅,眼睛鼓得溜圓,隨即弓起指頭叩擊著桌麵,嚴肅地指出:“難道這樣的小事,還要我親自動手嗎?”
袁真已經收不住口了,她感覺她的話自己往外蹦:“你動不動手我不管,反正我不伺候你了!”她跳下椅子,將抹布往廖美娟桌上一扔,橐橐橐地走到自己桌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沒有任何預兆,一個念頭像一隻尖尖的春筍,突然從她鼓脹的心中鑽了出來。她迅速地拿出一張A4打印紙,抓起一支筆,不假思索地寫下辭職報告四個字,然後稍作思忖,龍飛鳳舞寫道:“我做機關幹部多年,自覺已越來越難適應做這份工作,特申請辭職,請予以批準。”
廖美娟過來瞟了瞟,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袁真簽上名,將辭職報告往廖美娟手裏一塞:“這就是我的意思!”說著就動手清理自己的物品。
廖美娟氣得臉都白了:“你、你怎麼就經不起表揚?才說你素質高,你就睹氣辭職?”
袁真懶得理她,背上挎包,提起兩個塑料袋,兀自出了門。
廖美娟氣急敗壞地在後麵叫道:“你要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的!”
袁真聽見了,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笑,她隻是覺得好多東西都放下了,特別是裹住她全身的濕雨衣悄然消失了,她很輕鬆,很愉快。愉快就是這麼簡單,隻要你學會放棄,愉快就來了。
當她下了電梯,走出辦公樓大門時,她感到眼前一亮,仿佛是從一個長長的隧道裏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