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上班時有數辦公樓前的台階的習慣,這天數到第十九級的時候,我碰到了吳大德。他本來在我前頭,但他走得慢,偶爾一回頭,就看到了我,他的臉立時皺得像一張苦瓜皮。我想回避,已經來不及了。但眨眼之間,那張苦瓜皮奇跡般地熨平了,他舉著一臉光滑的笑容,以親和的姿態迎向我,並且握住我的手用力搖晃:“徐科長,好久不見,工作順利吧?”
我忙說順利順利,在市委和吳書記的正確領導下,哪能不順利的。
吳大德拉著我的手走了大概五級台階才鬆開,邊走邊拍拍我的肩說:“走,到我辦公室坐坐吧。”
他是領導,我不能不去,何況他又是拉手又是拍肩。我敏感到,在他那張一反常態的臉後麵,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這件事可能與我有關,隻是我還不曉得那是件什麼事。
我唯唯諾諾地跟在吳大德身後,乘電梯上了八樓,進了他的辦公室。我一直左顧右盼,避免自己與他對視。吳大德客氣地用一次性紙杯給我倒了一杯熱茶,再次拍了一下我的肩說:“徐科長,春節平平安安地過去了,有你們保衛科的一份功勞啊!”
我說沒什麼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我們不過是落實領導的部署而已。吳大德穩穩當當地坐到他的皮椅上,肥厚的手掌在桌麵上輕輕拍打著:“哎呀,自從離開秘書長崗位,就很少光顧你們保衛科了,其實不應該嗬,我還分管政法這條線嘛,有些事還是應當親自過問的。”
我心裏有點打鼓,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我瞟瞟隔門,關閉著,看不見那幅藏有攝像頭的畫。我心裏安穩了些,嘴裏說:“是啊,書記要是親臨現場,我們的工作一定做得更好!”
吳大德凝神少頃,盯著我的眼睛說:“徐科長,大樓裏有多少監控點你清楚吧?”
我說當然清楚,主要是大門、電梯、樓道等關鍵部位,比如八樓的走廊裏就有好幾個。
吳大德又盯著我問:“常委們的辦公室裏有嗎?”
我屏住氣息,迎著他的目光鎮定地說:“沒有,哪能侵犯領導的隱私呢!”
吳大德點點頭:“沒有就好啊,有就不光是侵犯隱私,而且可能涉嫌犯罪呢!”
我忙說是啊是啊,似乎有一盆涼水潑在背上,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吳大德起身走近我,語重心長地道:“徐科長,安全保衛工作事關大局,不要驕傲自滿,希望你把工作做得更好!你的那件事嘛,我是一直放在心裏的,年內一定解決,這個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他又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一次拍的是右肩,拍得我很舒服,心裏也安定下來了。
吳大德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漂亮的紙袋遞給我:“別人送的兩條煙,你拿去抽吧,我家裏煙多的是。”
我的臉紅了起來:“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吳大德將一隻手按在我背上,輕輕往門外推:“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煙做出來就是抽的嘛!”
我激動得眼睛發熱,出了門都不知往哪個方向走了。我雖然還是不曉得出了什麼事,但我明白是那件事讓吳大德改變了對我的態度——他即恨我,也怕我,他哄著我,他想化敵為友,讓我成為他的人。紙袋裏的兩條煙可以說明很多問題,因為這是兩條高檔的鑽石芙蓉王,一般人抽不起不說,市場上還走俏得很,很難買到。中午下班後,我悄悄地來到禮品回收店,用它換了兩千塊現錢。當我把這兩千元交給我老婆王誌紅時,還沒等我說它的來曆,老婆就激動得把我扳倒在床上了。是嗬,我送出去的紅包等於回來了四分之一,我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事情似乎喜歡紮堆,傍晚的時候,我又意外地被婁剛一個電話叫到了臨江仙酒樓。他說好久沒見了,要請我喝兩盅。他的口氣平靜自然,就像是一個老朋友,我呢也就慨然赴約了。我們之間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惺惺相惜的感覺,非常的微妙,這感覺像蜘蛛網一樣將我們這兩隻本不搭界的蛾子粘在了一起。
我進入那個臨江的包廂時婁剛已經點好了菜。我們一人要了一小瓶鹿龜酒,淺酌慢飲,欣賞著江上的夜色,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婁剛的眼裏還布著熬夜了的血絲,但他的神色是平和的,輕鬆的,甚至於是慵懶的。我們隻字不提吳曉露,好像在我們兩個男人之間她並不存在。
空調不停地吐著熱氣,室內溫度越來越高,玻璃窗慢慢地蒙上了一層水氣,窗外的景色看不清了,我們這才將注意力轉到對方身上來。婁剛夾了一片臘肉放到我碗裏:“喜歡吃年豬肉就別客氣。”
我笑道:“婁所長真不愧是警察,不漏過一點點細節,吃過一次飯,我的喜好就被你記住了。”
“那是因為你給我的印象太深了,你說你看見一頭剮了毛的年豬居然沒死,趴在案板上還動個不止。這事不僅惡心了你,也惡心了我。”
婁剛說著,伸出一根指頭在酒盅裏蘸了些酒,在桌麵上畫著。我偏頭瞟了一眼,他畫的是一個豬八戒的卡通形象。畫完他又拿餐巾紙將豬八戒擦掉,邊擦邊說:“你是不是也覺得做人太難了,也許做動物容易些?”
我說:“是啊,尤其是在機關裏做人難,沒意思。不過做動物也不見得好吧,還不是要任人宰割?”
婁剛話頭一轉:“哎,你們保衛科的監視器裏,隻怕經常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吧?”
我趕緊回避這個敏感話題:“一般說來,不該看的東西在監視器裏是看不到的,就像在屏幕與報紙上看不到一樣。它在我們視野的反麵。”
“要是你們的視角伸到了不該去的地方,不就看到了麼?”
“有時也有不該看見的畫麵闖到我們眼睛裏來,我們隻當沒看見。我們不想讓別人惹麻煩,因為如果給別人惹麻煩了,也許自己的麻煩更大。別人有家,自己也有家,大家都不易,互相包涵一點,大家都過得去。”
婁剛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仰頭喝了一口酒,揩一下嘴巴道:“看來,徐科長把人生看得很透,想得很清啊!”
我說:“我們那是什麼地方?藏龍臥虎之地!不看透不想清不行啊,否則你跌了跤、惹了禍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婁剛可能喝高了,臉紅到了耳根不說,腦袋搖搖欲墜的樣子,嘴裏也語焉不詳:“唔,你是個明白人,我放心了。”
我不曉得他放心什麼,搶了他手裏的酒盅,不讓他再喝了。他再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其實整個晚上我們的話並不多,我們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我攙著婁剛出了酒樓,招了一輛出租車,一直把他送到家門口。我按門鈴時婁剛的身子幾乎全壓在我的身上。還好,他沒有吐,隻是把一嘴的酒氣往我臉上噴,熏得我直眯眼睛。
吳曉露開門看見我們的樣子,驚訝地瞪圓了她的杏仁眼。
方明要開學了,袁真給她收拾好了行李,還替她找了一輛去省城的便車,但方明不走,方明說張小英不走她也不走。方明以她的名義在爸爸手裏替張小英借了一萬塊錢,張小英不肯接受,說母親已決定讓她輟學。袁真把電話打到楓樹坳張嫂家,想再做一下張嫂的工作,鄰居卻說找不見張家的人。袁真猜想張嫂可能是有意回避,隻好自己往楓樹坳走一趟。
一到楓樹坳,袁真就遠遠地看見張嫂躬著身子在菜園裏忙,可當她一走近,就沒見張嫂的蹤影了。堂屋門大敞四開,袁真從屋裏找到屋外,叫喚不停,就是沒人回應。張嫂無疑在躲避她。竹篙上晾著的衣服隨風飄動,雞在曬場裏安詳地刨食,階基上擱著的鋤頭還沾著新鮮的黃土,袁真從這些景象裏感受到了張嫂的勤勞和倔強。她在一把杉木靠背椅上坐下,傾聽著周遭的動靜,打量著這個被山巒包圍著的小村子。那些零星分布在山坡上的木屋,灌木叢裏徜徉的羊,還有簷下飄出的淡藍色炊煙,都顯得十分安詳。細如牛繩的小路上有人影在移動,或趕著牛,或背著背簍。一隻黃狗顛著碎步跑到曬場裏,舉起頭,好奇地望了望袁真,又顛著碎步走了。袁真站了起來,雙手合在嘴前,大聲喊道:“張嫂——!”回聲很清晰,漸傳漸遠,但很快就被山林吸收了,一切又歸於一片平靜。
袁真耐著性子等了一會,還是不見張嫂和張小英出現,她隻好歎息一聲,往村外走。經過大楓樹時,袁真聽到身後有一聲輕輕的叫喚:“袁姨!”
她回頭一看,張小英從楓樹斑痕累累的樹幹後閃了出來。
袁真趕忙抓住張小英的手:“小英,怎麼躲著我呀?”
張小英臉紅了紅說:“對不起,我媽說不能麻煩您。”
袁真懇切地說:“這算什麼麻煩?再說什麼事也沒你上學要緊嗬,這可關係到你的一生!你不上大學,就沒法改變你的命運,你懂不懂?”
張小英垂下頭說:“我懂。我媽說我們寧願自己窮,也不能給別人增加負擔。我媽還聽說您和方明爸爸分開了,我媽說就更不能麻煩您了……再說,以後再上大學的話起碼還要幾萬塊錢,我們就是借得到也還不起,還不如現在退學。而且,現在有一件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
袁真問:“還有什麼事比你上學更重要?”
張小英也不說什麼事,拉著袁真往近旁一幢青磚牆的舊屋子走去。
到了屋子跟前,袁真抬頭一看,門楣上懸著一塊楓樹坳小學的牌子,上麵的字被風雨剝蝕得模糊不清了。隻有兩間房,一間小的看上去像老師的住房,掛著鎖,大的一間是教室,可它連門都沒有。袁真伸頭往裏一瞧,教室的破爛不堪讓她倒吸了一口氣。窗戶全都殘缺不全,一些課桌椅東倒西歪地堆在角落裏,有個麵目黢黑的村民正操著斧子敲敲打打地修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