瞟見袁真,那位村民放下斧頭迎了過來,一笑,咧出一嘴黃牙:“你好,你就是小英她媽說的那位好心腸的市裏的領導吧?”
袁真忙解釋說:“不不,我隻是市委機關的幹部,不是領導。”
張小英在一邊低聲介紹說:“這是我們村長。”
村長說:“市委的幹部不算領導誰還算領導?嗬嗬,是幹部都是領導,歡迎市委領導來我村指導工作!我們這太寒酸,讓你見笑了。”說著,對著張小英耳語了幾句,張小英就快步離開了。
袁真四下瞟瞟,心有疑惑,忍不住問:“你們村小學怎麼這樣破敗啊?”
村長唉聲歎氣:“唉,破敗倒是小事,現在它連身份都沒了,兩個學期沒開課了,哪能不破敗呢?”
袁真問怎回事,村長便牽枝連葉地數說起來。村長說楓樹坳地處偏僻山區,經濟條件很差,人口也不多,村小學隻有五十來個學生,一個老師,是典型的複式教學。因為條件太艱苦,老師也一直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教學質量肯定也高不了。即便如此,村裏的小娃兒們畢竟還有個書讀。但是一年前縣裏搞教育改革,撤並鄉村學校,就將村小學撤銷了,村裏的學生都劃到鄰村的學校上學。這樣一來就有問題了,走讀吧距離太遠,十幾裏山路不可能每天走個來回,讀寄宿吧不僅要多花錢,七八歲的低年級學生生活根本不能自理,家長也不放心,隻好輟學,現在有三十多個學生一年沒讀書了。
袁真問:“你們沒向縣裏反應?”
村長說:“怎麼沒反應?我打了要求恢複學校的報告,鄉裏縣裏,鞋都跑破了,沒人替我們解決問題不說,還批評我是在破壞教育改革的成果!村裏人呢就埋怨我沒用,辦了幾十年的學校都保不住。我真是老鼠鑽進了風箱裏,兩頭受氣!”
這時張小英舉著一盒白沙煙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村長接過煙遞給袁真,袁真將煙推開:“謝謝,我不抽煙的。”
村長不由分說,拉開袁真的挎包拉鏈,將煙塞了進去:“抽不抽您都要收下,我們山裏人窮是窮,禮性還是曉得的。”
袁真隻好收下了,想想說:“你打的報告還有沒有?給我一份,我幫你們跑跑看。”
村長大喜過望,抓住袁真的手用力搖了幾搖,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忙不迭打開隔壁鎖著的小房間,從一張開裂的舊書桌裏拿出一份報告來。
袁真接過報告看了看說:“我也不一定辦得成,但我會盡力去辦。”
村長信賴地說:“市裏領導出麵一定辦得好!話說回來,實在辦不好,我們楓樹坳的全體村民都會記得您的這份心,感謝您的這份情!”
袁真說:“要是辦不好,怎麼辦?”
村長說:“這個我們有準備了,管他批不批,我們都要自己把學校辦起來,不能讓娃兒們再荒廢學習了。你不批,不過是不給我們派老師?小英他爸爸走了之後,小英也沒法再到省城讀書去了,我們想讓她來當老師,每月給她開兩百塊錢工資。”
袁真回過頭,撫摸一下張小英的肩頭:“你說的就是這件重要的事?”
張小英點點頭:“嗯,我雖然讀不成書了,可村裏的幾十個弟弟妹妹就有書讀了,而且,我也可以自食其力,不是一舉兩得麼?”
袁真默然,她還是替張小英感到遺憾,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現實就是這麼缺憾重重,由不得你有更多的選擇。
袁真要告辭回城,村長一定要她留下吃頓飯。袁真看看已是中午時分,也就不推辭了,跟著村長到了村委會。張嫂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手腳麻利地幫著做飯炒菜,碰見袁真還有點不好意思,臉紅紅的。村長特意拿來了兩隻熏山雞和一塊臘肉,燉得滿屋都是撲鼻的醇香。吃飯時又來了好幾個村幹部,他們輪流向袁真敬酒,盛情難卻,袁真再不善酒也隻得喝了幾小杯。幸好那是村民自釀的紅薯酒,酒精度不高,袁真也還喜歡那種純樸的香甜。飯後,村長和張小英陪袁真走了幾裏山路來到公路邊,將她送上一輛中巴車,才招手作別。
回到蓮城已是五點鍾,快要下班了,袁真打的徑直去了教育局。在樓道裏她遇到了幾張熟悉的麵孔,看到方副局長前妻來訪,那些麵孔顯得詫異而好奇。袁真毫不在意,一律以點頭微笑來應付。
方為雄辦公室的門敞開著,裏麵也沒有別的人,但袁真還是禮貌地敲了敲門,等方為雄的臉從文件裏抬起來,才款款地走進去。方為雄很有點驚喜,從椅子上一蹦而起,接著將腦袋伸到窗外望了一下。
袁真莫名其妙:“我來了你往窗外望什麼?”
方為雄嬉皮笑臉:“我看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
袁真說:“我是來找你有事的,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方為雄斂了笑容說:“我曉得你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的話別說找我,你那高貴的眼睛望都不會朝我這個方向望的。好了,你是開不起玩笑的人,說正事吧,有何貴幹?”
袁真從挎包裏窸窸窣窣地拿出那份布滿折痕的報告,展開放在桌上。
方為雄坐下仔細讀了一遍,眉頭漸漸地聚攏了,想了想說:“你管這個閑事做什麼?”
袁真盯著他說:“對你來說這不是閑事吧?方局長!”
方為雄搖搖頭:“你呀,到鄉下去散散心,體驗體驗鄉村生活,揉發一下小資情懷也就罷了,何必卷入到這種事裏去?你以為你是誰,這扯得清的麼?”
袁真有點生氣了:“我沒以為我是誰,我以為我是我自己!我碰到這種情況心裏過意不去!村裏幾十孩子沒書讀了,你這個管教育的官員就無動於衷?”
方為雄不以為然:“怎麼沒書讀?不就是路遠了幾步嗎?撤並鄉村小學是為了整合教育資源,提高教育質量,也是為了村民們好,他們應當克服困難,支持我們的改革嘛!”
“改革也要因地製宜,也要考慮村民的實際困難!”
“有困難的也不止他們,類似的情況不少,所以這個口子不能開,一開別人也要攀比,如果產生加米諾效應,那改革的成果就付之東流了。”
“你們改革來改革去,總不能改得小娃娃連書都讀不成了吧?教育部門尚且如此,還有誰來保障他們受教育的權利?”
方為雄顯然不耐煩了,站起身說:“你不要跟我講什麼大道理,機關裏混了半輩子了,還這麼幼稚!就因為你女兒同學的村子裏有幾個娃娃輟學,你就激動成這樣?也太矯情了吧!你不是常說要公私分明麼,這是公事,既然是公事就公事公辦吧,報告先放在我這兒,我會向局黨組彙報的。”
袁真癟一下嘴說:“我了解這種拖拉的手法,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方為雄手一攤:“你還要怎麼樣?我們是集體領導,我一個常務副局長,總不能越俎代皰命令縣裏頭恢複楓樹坳小學吧?”
袁真想想說:“我從沒求過你什麼,看在也曾經夫妻一場的麵子上,我希望你真心地幫我解決好這件事。”
方為雄點頭道:“好吧,這事比較麻煩,不過我會讓它進入程序,至於結果嘛我也不能擔保。作為你的前夫,我還是想跟你說,少惹些與已無關的麻煩,還是對女兒多上點心吧。”
袁真眨眨眼:“我對女兒不比你上心?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
“上心就不會讓她搭便車去省城了。”
“便車有什麼搭不得的?”
“我方為雄的女兒上學還搭便車,不怕人笑話?你弄不到車不會跟我說?你不要剝奪我做爸爸的義務嘛。我派了車,明天親自送她去。”
袁真不想看他炫耀他的這點權力了,淡淡地說聲那好吧,就告辭出了門。一回到家,她就把張小英的情況和方明說了。
方明說:“小英讀不成書,我也沒勁讀了。”
袁真歎了口氣說:“方明,別孩子氣,人的命運千差萬別,並不是人人都象你這麼幸運的,好好珍惜吧。”
第二天早晨,袁真將女兒送上了方為雄的車。方為雄說送完女兒回來,他要跟她說件事。袁真隻顧端詳著女兒,迷茫地點點頭。每當女兒要離開她了,她就會迷茫得像墮入了雲霧之中。
這天下午袁真到迎賓館聽報告,看一眼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於達遠,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埋下頭看一本小說,讓心情跟著故事情節起起伏伏,打發了一下午的難捱時光。散會後她到小餐館裏隨便吃了碗米粉,就回到家繼續她的閱讀。她有個習慣,不管是寫一篇文章還是讀一本書,隻要開了頭就一鼓作氣將它進行到底,否則就沒心思做別的事。
窗戶黑下來的時候,門鈴悅耳地響了,袁真從貓眼往外一瞧,認出站在門外的人是《蓮城日報》記者孫不韋。
她打開門道:“是你呀孫記者!”
孫不韋微微地鞠了一躬,恭敬地道:“最近我出了一本書,收集了我的一些代表作,特意上門,想請你批評指正。”說著遞過一本書來。
袁真忙接下那本書,翻開封麵來看,裏麵有市委嚴書記題的詞,還有吳大德寫的序。
孫不韋說:“我能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