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連三天,我都在下午三點左右跑到收發室去。這是郵遞員送信件的時間。我想伺機截住那封被我誤寄往市紀委的舉報信。皇天在上,天地良心,我隻是模擬舉報以泄私憤,而不是真的想把它寄出去,我可沒吃豹子膽!
我殷勤地幫收發員金師傅清理每天都有的上百件信函,將它們分發到各個部門的信箱裏。我嚴肅地告誡金師傅,現在社會複雜,各種不安全因素很多,臨近春節了尤其要提高警惕,嚴防不明信件混進來。我說,金師傅你曉得麼,美國白宮的信件裏,發現一種白色粉末,據說是恐怖分子寄出的一種叫炭疽病菌的生物武器呢!差一點將布什總統都毒倒了。金師傅聽得一愣一愣,迭聲說他一定落實徐科長的指示,嚴查所有信件。
但是,我沒有查到那封信。我想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我並沒有寄出去,而是遺失了,另一種可能則是信早已寄到了紀委,並且轉到了吳大德的案頭。我希望是前一種可能,可萬一是後一種呢?那我就慘了。如果我是吳大德,看了那光盤之後,首先會追查它的來曆。誰最有條件監視他的辦公室並且錄了像還刻了光盤?除了我徐向陽還有誰啊!
我感到整個大院成了一口熱鍋,我是一隻小小的螞蟻在這口鍋裏爬來爬去,惶惶不可終日。幸虧我天天在吃藥,要不然膽石症又會發作了。我不敢進出辦公樓,我怕碰到吳大德。要是他盯我一眼,我可能會驚惶失措,泄露我告密者的身份。我想我首先應當拆除攝像頭,消除犯罪痕跡,但是我一時沒法進入吳大德的辦公室。那麼,先把監視器藏匿起吧。我緊張四顧,確信沒人跟蹤我,才潛入我的休息室。
我拿了一個紙箱,欲將監視器裝入其中。可是且慢,此時吳大德在做什麼呢?讓我再窺探一次吧。
吳大德和吳曉露出現在屏幕上。透過半開的隔門,我看見他們站在辦公桌前,默不作聲。我頭皮一緊,是不是在研究我那封信?我瞪大眼,讓視線從他們的空隙間穿過,落到桌麵上。桌上擺著幾份文件,並沒有信。再仔細端詳他們的表情,似乎互相很不友好,我這才確信,他們的見麵與我無關,也就是說,東窗還沒事發。我心情鬆弛了,心情一鬆弛,就不想從而他們的私密空間退出來。且看他們如何做,且聽他們如何說吧,反正是最後一次了。我伸手摸了摸屏幕上吳大德的半邊臉,冰涼冰涼。我又觸觸吳曉露的腮,竟然有一絲微熱,並且,我感到它在我的指頭下轉動了。這時隻聽吳曉露說:“難怪你不希望我跟廖美娟爭婦聯主席的。”
吳大德說:“因為太不現實了。”
“是嗬,沒料想兩隻腳伸到一隻褲腿裏來了!”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沒想到她是你的舊相好。”
吳大德背起一隻手:“胡說!誰說她是我舊相好?這種話傳出去,有些人就有文章做了!”
“都傳到我耳朵裏來了,不知經過多少張嘴了。”
吳大德忿忿地說:“純粹是潑汙水,政治陷害!我的舊相好?當年她在鄉下當老師時還誣告過我呢,居然說我騷擾她,市委還派過調查組,好不容易才證明我的清白。多少年了竟還沉渣泛起!不信,你可以問袁真,你表姐還有徐向陽,當年都是調查組成員。”
吳曉露說:“既然如此你還幫她說話?”
吳大德說:“這件事我幫不了你,也不會幫她,我嚴守中立。你呀,不要得寸進尺,還是見好就收吧。這種事,純粹是拚關係比後台。我說過,她的後台比我硬得多。”
我沒料到他們的談話還牽扯到我,不過與那封信無關,我也就放心了。看來事情還沒發展到這一步,那封該死的信或許還躺在紀委的某個文件櫃裏吧。吳曉露才提拔不久,竟然又想做婦聯主席,我這位昔日女友的胃口也太大了。可我對他們的話題不感興趣,而從他們的狀況來看,也一時不會有親密接觸了。我關了監視器,扯掉接線板,將它裝在紙箱裏,塞到床下。我想就此結束我的偷窺史。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及早拆除那個微型攝像頭。但這就像當初安裝它一樣,需要等待時機。
時機終於來了。這天上班時,一輛豐田沙漠王子停在食堂旁,那是吳大德的專用車。司機小趙正在擦車,我躡步過去,問他又去哪,他說快過年了,吳書記要去省裏慰問有關領導。我曉得,官做到吳大德這一級,手頭就有一筆專用資金自由支配了。每年春節到省城有關領導那裏打點打點,聯絡聯絡感情,這也是慣例。我正思考如何抓住這難得的機會進入吳大德辦公室,吳大德忽然出現在我麵前:“徐科長,年關到了,安全保衛工作可鬆懈不得喲!你開個會,跟門衛人員強調一下,一要防小偷,二要防流浪人員,三要特別防止上訪人員進入!要是出了紕漏,嚴書記怪罪下來,我可找你是問!”我忙說堅決貫徹吳書記的重要指示,一定把工作做到實處。為表示我的決心,我還特別引用了吳大德的口頭禪,以我的黨性向他作了保證。
我目送沙漠王子出了大門,見它駛上通往省城的馬路,才匆匆到辦公樓裏來。在進門的瞬間,我就有了主意。我找到了負責八樓衛生的清潔女工,很嚴肅地交待:“要過年了,書記們的辦公室可要好好打掃打掃,不過打掃時你要千萬注意,不要隨便動屋子裏的東西。特別是吳書記那間,以前就發生過丟失東西的事。吳書記又是個很嚴謹的人,容不得半點差錯的,你要小心喲,出了事不光你的工作保不住,我這個保衛科長也脫不了幹係!”
清潔女工立刻就心慌意亂了,說:“這樣吧徐科長,你現在就陪我去清掃吧,免得到時真的少了東西說不清。”
我裝出有點煩的樣子說:“你真的有格嘛,打掃衛生還要一個科長陪!好吧好吧,就陪你到吳書記辦公室去一下吧!”
清潔女工馬上打了吳大德的電話,征得了他的同意後,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清潔女工忙著打掃的時候,我走進那間漫溢著淫穢氣息的休息室,背著手四下察看。冰櫃裏麵的食物已經不多了,衛生間的衛生紙也扯得所剩無幾。我想,它們可能都和吳曉露有關。清潔工背向我了,我便迅速地戴上一雙薄手套,將一把椅子挪到休息間的那幅油畫下。我站到椅子上,嘀咕著:“這幅畫掛歪了嘛!”我裝著正畫框的樣子,正要將塞在畫框右下角那個小孔裏的微型探頭拔出來,突然聽到吳大德在過道裏和人說話!我一驚,趕緊跳下椅子,從房間裏溜了出來。還好,吳大德隻顧著與人說話,沒有看見我。我裝著匆忙的樣子迅速從他身後走過,然後站在電梯門前覬覦著他。後來,他回到辦公室拿了一個大塑料袋出來,又匆匆走了。看來他是回頭拿落下的東西的。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這個小小的變故,我的機會和勇氣都沒有了。我隻好任那個探頭呆在老地方,成為一個懸念,一個隱患。
這天夜裏躺在床上,我終於依稀記起,那封舉報信,我是沒有貼郵票的。也就是說,即使我誤寄了,它也會被郵局拒絕,不會寄出來。難道我的種種擔憂,都是庸人自擾?我慶幸不已,摟住我老婆王誌紅,度過了十分鍾的美好時光。
大年三十傍晚,袁真在蓮城大酒店訂了一個包廂,把母親還有姑姑一家都接來,一起吃年夜飯。大大小小十來口,滿滿當當一大桌,十分的熱鬧。方為雄也來了,一來就爭著先買了單,而且仍和過去一樣,對嶽母娘一口一聲媽,叫得特別親熱。離婚之後,袁真一直避免與他見麵,本不想讓他來吃團圓飯的,但為了不在孩子心中留下陰影,還是應允了他的請求。沒有辦法,她隻有自己忍受那份厭煩與尷尬了。而在應酬方麵,方為雄確實是比袁真裏手得多,一上桌就不停地給這個敬酒,給那個夾菜,老幼尊卑分得很清,照應得很周到,酒席上的氣氛也被他調節得熱烈而溫馨。母親本來就不情願袁真與他離婚,被他幾句好話一說,笑逐顏開之餘,眼中就閃出幾點淚光來了,憂傷地看女兒一眼,禁不住就低低地唉了一聲。
吳曉露看在眼裏,碰碰袁真的胳膊,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姐,舅媽還在為你惋惜呢。”
袁真說:“有什麼辦法,我跟他過不到一塊去。”
吳曉露說:“姐,其實方為雄挺不錯的,至少對家有責任感,男人是有些臭毛病的,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去了。你對他隻怕也太苛刻了。”
袁真瞟瞟方為雄,低語道:“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沒聽說過婚姻是隻鞋,舒不舒適隻有腳知道麼?”
吳曉露頓了頓輕聲問:“他是不是那方麵不行?”
袁真臉一熱,忙搖頭:“與那方麵無關。”
其實她心裏清楚,與那方麵也是有關的,隻是不是吳曉露想象中的那樣。離婚之前,她已經不光是心理上厭惡他,生理上也有排斥反應了,做一次愛,她全身就會起雞皮疙瘩,還會連續幾天心悸氣短,四肢無力。夫妻做到這個地步,也隻有離婚一途了。
吳曉露說:“看舅媽的樣子,希望你們破鏡重圓呢。”
袁真說:“重圓了也還是塊破鏡,有什麼必要。”
“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這年頭好男人是珍稀動物。”
“不見得吧?要不要我給你牽牽線?”
“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就不用吳處長操心了。”
吳曉露嘴一癟:“我曉得我表姐是隻不叫的貓,咬老鼠厲害得狠,一咬一個準,馬路都壓上了,還用得著我瞎操心?”
袁真臉驀地發起燙來:“你聽誰瞎說的?”
“嗬嗬,我有順風耳呢,別人一說就曉得。嘖嘖,寒冷的深夜,頂著飄飛的雪花並肩漫步於人行道上,暢談理想,憧憬未來,多浪漫啊!”
袁真差點叫起來:“誇張,汙蔑!我們不過是偶爾到酒吧聊了會天,一起走回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