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電話,袁真快步走向電梯。電梯門隻開了一半她就擠了進去。明小慧遭遇的情況是不難想象的,但願還來得及。她盯著電梯裏的指示燈,感覺自己的心猛烈地撞擊著胸壁,一下比一下重。到了十八樓,電梯門一開,她就衝了出去。抬眼一望,隻見保安正砰砰砰地敲著1808的門,大叫著:“開門!開門,我是保安!”
門開了,明小慧提著包,搖著一頭發亂發從裏麵跑了出來,搖搖晃晃地直奔電梯。保安回頭緊跑幾步攔住她:“站住!”
袁真急忙跑過去叫道:“她不是小偷,小偷在屋裏!”保安便撇下明小慧到房間裏去了。
袁真趕緊攙著明小慧進了電梯,問:“小慧,沒事吧?”
明小慧低著頭,一隻手捂著臉,一聲不吭。袁真不好多問,出了賓館,招了一輛出租車。上車之後,袁真一隻手摟著她,另一隻手不停地撫著她的手背。明小慧的身體在顫抖,在袁真的撫慰下,才慢慢地平息下來。到明小慧家門口了,明小慧低聲說:“謝謝你袁姐,幸虧你來得及時……我沒事,隻是心裏難受。”
袁真摸摸她的臉,沾了一手濕濕的淚。袁真還想陪陪她,安慰安慰她,明小慧說不用了,她隻想一個人靜一會。
袁真回到宿舍門口,還沒上樓梯,意外地接到於達遠的電話。於達遠說想和她聊聊。袁真不想和他聊,剛剛經曆了明小慧的這件事,她對所有的官員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厭惡情緒。但一聽於達遠說,他在醉心酒吧等她,好奇心就翻出了心頭。像他這樣級別的官員獨自泡吧,可能是僅此一例吧?她猶豫了一陣,決定赴約,且看這位海外歸來的副書記有何言行吧!
袁真為排遣心頭鬱悶,曾去過醉心酒吧兩次,也算是熟門熟路了。酒吧裏人不多,安靜得很,隻有一縷音樂薄霧般四下縈繞。一進門,透過幽暗的燈光,她看到一隻手朝她揮了一下。於達遠倚窗而坐,給她留的正是她喜歡坐的位置。這種巧合令她心情舒暢,臉上就有笑意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她款款地走過去,朝於達遠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於達遠很紳士地接過外套,抖了一抖,掛在椅背上,然後朝吧台打了個響指。侍應生立即過來,加了一隻啤酒杯,殷勤地倒上酒。桌上燃著一支紅蠟燭,袁真一坐下,它的光芒像一隻溫柔的小手在她臉上輕輕撫摸。
“是不是對我來酒吧感到訝異?”於達遠的眼睛透過燭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她。
袁真笑笑,搖了搖頭:“不,你是‘海龜’嘛,免不了會帶回一些太平洋那一邊的生活習性。”
於達遠與她碰了一下杯,說:“其實來酒吧品品酒,聊聊天,舒緩一下繃緊的神經,很享受的。一個不會享受的人就是一個不會工作的人,是不是?”
袁真說:“是啊,我也一個人來過。不過,你身份不同,你不在意別人認出你?”
於達遠笑道:“認出來又有什麼要緊?市委副書記就不能泡吧了?再說了,上這兒來的人,一般都對政界不關心,對我這張麵孔既不熟悉,也不會感興趣的。”
袁真一想,倒也是,瞟他一眼,發現他眼角的皺紋似乎比以前深刻多了。
她望望窗外遠處閃爍的霓虹燈,說:“下午我在大門口看到你了。”
於達遠問:“我那樣子是不是很狼狽?”
袁真笑道:“有一點,聲嘶力竭的,額頭上的筋都突起來了!”
於達遠苦笑一下:“沒辦法啊。”
袁真說:“其實,你完全可以不管的。”
於達遠說:“我也曉得我此舉可能犯忌,但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你天天說執政為民,不在這些具體事上體現,誰信你啊?就要過年了,那些下崗工人連每月二百元的生活費都落實不了,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嘛!”說著說著於達遠激動起來了,一隻手像做報告一樣揮舞。
袁真笑道:“於書記看來還沒有麻木不仁嘛,老百姓有你這樣的父母官真是有福了。”
於達遠肅然:“我最反感父母官這種說法,它使我們淩駕於老百姓之上,老百姓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嘛。袁科長,我要給你提個意見。”
“我洗耳恭聽。”
“你不要把我混同於別的官員,不要用看他們的眼光看我,行不行?”
“我要是用看他們的眼光看你,我就不會來酒吧陪你聊天了。”
於達遠愣了一下,眉頭舒展開來,微微一笑:“是嘛,那我就深感榮幸了!”
他緘默片刻,又說,“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刻意與我保持著距離,回避我。”
“我從來不想和當官的貼得太近,再說,我也是為你好。”
“我不要這種好,這種好一點也不好。我希望你在心理上、情感上都不要排斥我……我來蓮城大半年了,感觸很多,現在真有一種孤掌難鳴之感。我需要有一隻共鳴箱。阿諛奉承已經讓我的耳朵起繭了,我不想隨波逐流,我需要另一種聲音,需要你苛刻的目光和直率的言辭,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人為鑒,可……”
袁真搖搖頭:“我隻怕擔當不起這麼大的責任呢,再說,我可不是魏征,你呢也不是李世民。”
“是啊,正因為我們是普通人,都需要友誼的滋潤和情感的慰藉。”
“但你不可能普通,在社會這架天平上你的份量重得多,沒有平衡是不可能有友誼的。你是不是感到高處不勝寒了?”
於達遠坦率地點點頭:“確實,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也許,孤獨才是他們最大的共同點吧,但袁真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感到心中的那條蟲子在蠕動,她得警惕它。她知道一旦縱容了它,受傷害的隻會是她自己。她太清楚當官的男人了。她不想和他聊得太深。她抿了一口酒,默默地望著蠟燭搖曳的火花出神。
於達遠也沉默了,淺淺的憂傷霜一樣浮現在他臉上。過了很久,袁真想向他告辭時,他抬起頭說:“告訴你一件事,我也離婚了。”
袁真一怔,心想這可能是他約她出來聊天的主要原因,男人也有脆弱的時候,男人一脆弱,女人就該出場了。
她想想說:“這是你為理想付出的代價?”
於達遠說:“也許是吧。”
袁真安慰道:“離婚也沒什麼,像我一樣,照樣過得好。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過去了的事不必再想。像你這樣優秀的男人,還怕沒女人愛?”無意間說出這個愛字,袁真臉驀地發起燒來,幸好有燭光映照,否則他可能發現她失態了。
於達遠瞟瞟她,笑道:“那可不見得,愛我地位的人確實不少,可真正愛我這個人的就難說了。別說愛人了,就是朋友都難得一求呢!譬如你,不就對我避之猶恐不及麼?”
袁真臉更熱了,她往後靠靠,將臉藏進一片陰影裏,說:“我回避你的原因不想再重複了。愛情也好,友誼也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還要講個緣分的。”
於達遠的目光如探照燈般射向她:“什麼是緣分,還不是人自己創造的麼?”
這種話題太敏感,它讓袁真心裏發慌。她不想和他聊下去了,看看手腕上的表說:“於書記,不早了,您再坐會,我先告辭。”
於達遠意猶未盡,失望的神色顯而易見,也看了看表,說:“是不早了,我也不坐了。”說著招來侍應生買單。
袁真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念:要是他和她一起走出去,她以後就和他來往,若是他有顧忌與她分開走,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她站起身,於達遠拿起她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先走吧,別人看見了不好。” 她說,靜靜地看著他。
他坦然一笑:“沒必要,又不是做壞事來了。”
他得體地輕輕扶了一下她的腰,於是他們並肩走出了酒吧。
醉心酒吧離市委宿舍區不遠,沒必要乘車。他們沿著人行道緩緩走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天穹黑得深不見底,零星的雪花飄落到袁真發燙的麵龐上。她感覺著那一粒粒的清涼,心裏十分愜意。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晚上,袁真準備上床睡覺,突然接到明小慧打來的電話。電話裏聲音嘈雜,但她的聲音快活得很:“袁姐,還沒睡吧?我在火車上呢!”
袁真問:“都快過年了,你坐火車到哪去?”
明小慧說:“我到深圳找工作去,走得急沒來得及告訴你,隻好打電話告別了!”
袁真頗覺意外:“你太衝動了吧,不想當公務員了?這可是鐵飯碗呢!”
明小慧說:“我腦子轉過彎來了,鐵飯碗有什麼好,碗裏就那麼一點點東西,還要受那麼多氣!我還年輕,我不想把一生就這麼拴死在機關裏。袁姐,你替我想想,機關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嗎?”
袁真一想,確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於是衷心地祝明小慧一路平安,人生如意。她很羨慕明小慧的年輕和勇氣,火車遠去的車輪聲在她枕頭下幾乎響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