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吳大德就背手邁著方步往門外去。
袁真壓壓嘴角,心裏發出一聲冷笑。她不會傻到相信他的程度,她已明顯感覺出,他的真正用意包裹在這一堆言不由衷的官腔裏。
果然,吳大德剛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忽然想到似的說:“哎,不光我對你評價高,於書記也對你蠻欣賞呢!幾次對我提到你文章寫得有水平,我也向他多次介紹過你。你有一顆平常心,這很好,共產黨的幹部嘛,就是要當官不唯官,當官隻是為民服務的手段。當然啦,有一定權力,也就有了一定的為人民服務的能力,所以當要的還是要,當爭的還是爭。比如這次黨代會,新一屆常委就要搞差額選舉,我也不想一不小心就落選啊!就算不在乎職務,麵子上也過不去嘛。於書記領導能力強,作風潑辣,我們一向談得來,可以說很相通的,他的呼聲很高,但也不能大意。你可能要抽去搞會務,你和於書記關係又不錯,方便的時候你跟於書記還有別的同誌吹吹風,讓大家的意願向我們這些開拓型領導傾斜。至於我這一票,肯定是要投給於書記的,關鍵的時候,每一票都很重要,小看不得。其實我也可以直接跟他說的,不過你和他說可能效果更好,代表了民意嘛。當然啦,你要說得婉轉一點,藝術一點。至於你的事嘛,還是那句話,包在我身上,以後,我們互相幫忙的時候還多著呢!”
“你認為我和於書記的關係不錯到這種程度了嗎?”袁真問。
“和書記關係好是好事嘛。”
“你最好不要派我搞會務。”
“為什麼?”
“我厭煩做你說的這些事。”
“你這個同誌怎麼這樣?你不要想岔了,這是工作需要!你就不需要同誌幫助,你就斷定你一輩子不求人?怎麼就經不起表揚呢,互相幫助是同誌之間應該的嘛!你好好想吧。”吳大德麵色沉鬱,板著臉走了。
他竟然這樣看待她和於達遠的關係,簡直是小人之心!袁真氣呶呶地坐到椅子上,恍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髒水,渾身都不自在。她在電腦上點了一支小提琴曲,讓音樂給她做了一陣心理按摩之後,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
晚上,袁真一個人在家看電視,門鈴響了。一開門,吳曉露笑得一臉燦爛,提著一袋水果走了進來。
袁真說:“你這個大忙人還有空來我這裏?”
吳曉露說:“我早想來參觀一下你快樂的單身生活了!”說著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沙發上坐下了。
袁真注意一下她臉上的神情,說:“算了吧,我知道你是來當說客的。”
“到底是我的表姐,目光敏銳,冰雪聰明!哎,你怎麼那樣跟秘書長說話呀?人家是一片好心。你這樣得罪了領導不說,搞得我都好沒麵子!”
“哼,他想把我當槍使,我才沒那麼傻。”
“你不想當那支槍才傻呢!他不是答應這次提拔你嗎?他可以拿你當槍使,你也可以拿他當槍使嘛!人家其實也是為你著想,什麼當槍使嗬,充其量是互相幫忙嘛。”
“你不要替他辯護了,想利用我,沒門。他暗示我去黨代會上替他吹風,這是非法活動知道麼?我最氣不過的,是他竟那樣想像我和於書記的關係,認為我可以影響於書記的態度!”袁真說著臉都紅了。
“你看你氣成這樣子,別人認為你和於書記關係好,有什麼不好的?”
“我和於書記是很一般的上下級關係!不是你們想象的。”袁真正色道。
“如果是別人想象的那才好呢,說明你開竅了,進步了。你成了於書記的人,別人還敢小看你?提拔也不成問題了,好處多得很呢。再說你現在是單身女人,你有你追求的自由,於書記呢也夫妻關係不好,聽說正鬧離婚。你別說,你們還蠻般配呢!就是成不了眷屬,做個紅顏知已也不錯嗬!”
袁真狠狠打了吳曉露一下:“什麼話,越說越離譜!”
“我是給你指點迷津,你還不領情!”吳曉露噘了噘嘴。
袁真說:“我警告你嗬,少跟吳大德攪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你還嫌別人說你說得不難聽嗬?”
吳曉露說:“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呢,說又怎的?說明我還有被人說的價值,說明別人嫉妒。再說了,誰不背後被人說,誰又背後不說人?即使像純潔正直守身如玉的你,不也被人議論?”
袁真倏地警覺起來:“議論我什麼?”
“還不就是說你和於書記關係不一般。要不有這樣的輿論導向,秘書長也不會有請你吹風的想法。依我看,你還不如就順水推舟,就湯下麵,秘書長那裏呢先答應他……”
“不行,我不會做那種事。”
“你聽我說完嗬!答不答應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一回事嗬!先把提拔的事解決了再說。秘書長也是太緊張了,生怕自己落選,才找你說事,其實有沒有效果是很難說的。你不利用他,白白浪費了送上門的機會!至於於書記那裏,既然你們說我和他好,那我就和他好,又怎麼樣?即使不是真好,我也做出好的樣子來!其實說你的人都是酸葡萄心理,躍躍欲試的人多的是呢!”
“你要這樣想,說明你太不了解表姐了。”袁真說。
“不是我不了解你,是我關心你,耐心耐煩做你的思想工作,讓你開竅!我知道官場的女人不易,你不傍個有權勢的男人,想一路走順?做夢去吧。你以為我真不在乎別人的議論?這是沒辦法,是現實逼得我這樣做的。再說了,你獨身一人,也需要一個男人吧?”
“反正我是不會像你說的那樣做的。”
“你嗬,都什麼時代了,難道還想當貞女?”
“我並不想當貞女,可我要尊嚴!”
“你以為隻有你要尊嚴,我就不要尊嚴嗎?要權沒權,要錢沒錢,要關係沒關係,要人緣沒人緣,你哪來的尊嚴?”
袁真噎住了,吳曉露的話像一塊石頭埂在她心裏。
“其實,你要做的很簡單,就順其自然好了,有時候機會一來,你躲都躲不脫的。男人比你要主動得多。至於秘書長那裏,你明天給他打個電話,說句謝謝秘書長的關心就行了,他會心領神會的。你若連這個都拉不下臉,我幫你去溝通也行。”
袁真用力搖了搖頭。
吳曉露頓時泄了氣,長歎一聲:“唉,看來我一晚上的話都白說了!”
吳曉露走後,袁真發了很久的呆才上床睡覺。夜裏她惡夢不斷,翌日早晨一起床,卻又記不清夢了些什麼。她心裏很不清爽,那種她習慣的純淨心境不知為何找不回來了。去機關食堂吃早餐時,她看到了於達遠副書記。他邊走邊吃著一個饅頭從她對麵走來。她想避開,可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她繃起了臉,埋下了頭,裝出很匆忙的樣子,與他擦肩而過。於達遠衝她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跟她打招呼,但她沒有理他。
民主推薦會在小會議室舉行,幾乎所有與會的科級幹部的臉都緊張而興奮,當然,並不包括袁真。這一次,吳大德對被推薦人在條件上沒有任何限定,隻是在投票前大談他對下屬政治前途的關心,以及這次推薦名額的來之不易。我毫不遲疑地投了袁真和我自己的票。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得票是相當分散的,因為差不多每個人都要投自己一票,而且,越是有競爭力的人,往往得票越少。
我並不太在意自己的得票數,因為提拔並不由它決定。說是一個參考,還不如說是一個遊戲環節。參不參考,如何參考,都由這個部門的負責人幕後決定。正如那句順口溜所說: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投票結果沒有公布,我理解這種做法,這樣領導就有較大的回旋餘地。以往也沒有公布過,隻是那結果總會透露出來,給領導和被領導都增加一些困擾。這一次的保密工作卻做得極好,投票過去三天了,也不見有丁點的信息流傳。很多人互相打探和推測,我卻穩坐釣魚台。既然吳大德跟我說了那樣的話,這一次我肯定有戲,就是按照資曆排座次,也該輪到我了。我知道吳大德有喜歡許願的習慣,但他的話非同尋常。那是一種暗示,也是一種承諾。我疑心他敏感到我抓住了他的某些把柄,所以我酒桌上那負氣的小伎倆才收到了意外的效果。我對前途充滿了希望,我對吳大德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假如秘書長這次提拔了我,我想我可能會拆掉監視器,再也不窺探他年豬一樣的身子了。
但是我的希望泡了湯。
是吳大德的臉通知我泡了湯的。我進電梯時吳大德正從電梯裏出來,我殷勤地說了一聲秘書長好,他卻不理不睬,麵若冰霜,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走掉了。
我傻了眼,反複反省自己哪裏做得不對,怎麼一不小心就把他得罪了呢?過了幾天,我才明白原委:吳大德鄉下的嶽母去世了,大家都送了慰問禮金,多則一千,少則幾百,還有人專門跑到鄉下給他嶽母守了兩天兩夜的靈,隻有我一個人不聞不問。在金錢問題上,吳大德秘書長是決不含糊的,在機關食堂吃早餐都不給錢的,有次新來的服務員不認識他,要收他的早餐錢,氣得他鼻孔冒煙,差點叫承包食堂的老板把她炒掉。你看,人家還愁沒送禮的機會,而我卻一毛不拔,秘書長怎能沒看法,怎能不麵若冰霜,怎能不讓你的希望泡湯呢?
可這不是我不懂事,更不是我吝嗇,而是我中了小人的算計。辦公室讓機要科田中傑科長通知我送人情,姓田的一直把我看作競爭對手,便故意將我忘記了,讓我蒙在鼓裏,鑄成大錯。我跑到機要科,憤怒地指責了田中傑的一番,而姓田的竟信口雌黃,當麵說謊,硬說他通知我了,他還有電話記錄為證,是我自己沒當回事。差點氣得我當場吐血!
隻有想辦法挽回敗局了。亡羊補牢,猶為未晚,金錢的事隻有用金錢來解決。即使吳大德的嶽母不去世,我也應給他送個紅包的。在吳大德手裏,還沒聽說不送紅包就被提拔了的事。
但是這個紅包封多大呢?這可費躊躇了。不封個萬把,至少也要幾千,否則拿不出手。可我每月工資才一千三百多,在毛巾廠上班的老婆王誌紅也才八百多一點,兒子在讀初中,正是用錢的時候,一下子送掉這麼大一筆錢,實在心有不甘。我征求老婆王誌紅的意見,老婆王誌紅說:“你一定要提拔嗎?我們省吃儉用,要多久才存得上一萬塊錢嗬!”我隻好耐心地做老婆王誌紅的思想工作,說這是必要的投資,隻有現在投資了,我才能提拔,以後才有可能收回本錢,獲得紅利。在家裏,在當工人的老婆王誌紅麵前,我還是有絕對的權威的。經過反複權衡,我覺得八千元是一個我和秘書長都能接受的數目。至少,送出這個紅包後,我家的存款還可以剩下三千多元。
於是,帶了這個對我來說是史無前例的紅包,我謙恭地到了吳大德的辦公室。我喉嚨發緊,顫聲說:“秘書長,我的事還請你多多關照。”
吳大德看著一摞紅頭文件,鼻子裏嗯了一聲,頭都沒抬。
我朝他一側的休息室看了一眼,藏有微型攝像頭的那幅畫正衝著我們。來之前我多了個心眼,將監視器開著,我送禮的過程會錄下來。我把那個沉甸甸的紅包放在他麵前的桌麵上,他還是頭都沒抬。對他來說,這可能算不了什麼吧。
出得門來我就憤懣了: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頭上多一頂烏紗帽,你敢這樣目中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