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這麼一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不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的。可是世事難料,誰知道,那位叫吳大德的工作組長扯起了順風帆,後來在下麵當了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一級一級地往上升,三年前竟回到市裏做了我們的秘書長!第一次在會場聽新來的吳秘書長講話時,我和袁真麵麵相覷,無有話說。麵對一個曾對自己下過跪的上級領導,我們內心的複雜和尷尬可想而知。我希望吳大德秘書長不是雞腸小肚之人,忘掉這樣不愉快的事是明智的。事實上,此後吳大德見到我時總是談笑風生,臉上從沒有一絲往事的痕跡。我呢,也盡量裝著早忘了這事,我相信,在一堆衷心的讚頌之詞和一臉謙恭的笑容麵前,吳大德是可以忽略過去的印象的,盡管我也時不時地懷疑,我在仕途上的徘徊不前與此不會沒有關係。宰相肚裏可撐船,我寧願相信吳大德是一位這樣的宰相。
但是,即使秘書長真的忘記了過去的難堪,像袁真這樣處理與領導的關係,也是有害無益的。吳大德秘書長很有可能認為她在輕視他。平心而論,如果我徐向陽是吳大德,我也會不喜歡她,也不會提拔她。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喜歡摸順毛呢?
可是,我為何對袁真總有一點敬重之心呢?就因為我還不是一個秘書長?
從辦公室到機關宿舍區隻有不到十分鍾的路程。袁真腳步匆匆,木著臉穿過眾多曖昧的目光回到家中,才發覺忘了去菜場買菜了。她坐在沙發上,腦子一片空白。
丈夫方為雄回來了,一臉焦灼,邊蹭鞋邊說:“怎麼不接電話?急死我了!”
袁真從包裏掏出手機一看,有九個未接電話,淡淡地說:“我把手機呼叫設置成震動了,沒聽見。”
方為雄坐到她身邊,迫不及待地問:“到底怎回事?”
“你也知道了?”
“都滿城風雨了,還能不到我耳朵裏來?你究竟怎麼了?”
袁真說:“我到樓頂去透氣,被人說成了要跳樓,就這麼回事。你也信以為真?”
方為雄說:“我當然不信,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是真清高,決不會為一頂小小的烏紗帽折腰。可我不信有什麼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我是有口難辯!那惡劣影響都散發出去了!你也真是吃飽了撐的,哪裏不能透氣,跑到樓頂上去幹什麼?現在是提拔幹部的敏感時期,你又是那麼個狀況,人家當然有理由猜測你議論你。”
袁真心裏很堵,說:“這麼說來,是我錯了?”
“不是你錯了,難道是別人錯了,是組織上錯了?”
“好好,就算我錯了,我錯了我自己來承擔,跟你沒關係。”袁真擺擺手,不想跟他說了。
方為雄喪氣得很:“說得輕巧,你是我老婆,能沒關係?人家說你,能不聯想到我?市委領導對我能不有微妙的看法?在機關工作這麼多年了,還這麼不謹慎!這影響不知要多久才能消除。”
“如果連累你了,我隻能對你說聲對不起……算了,說也無益,不說了。我不想做飯了,叫食堂送兩份煲仔飯來吧。”
袁真去撥電話,方為雄攔住她:“不用叫了,我們都出去吃吧,各請各的朋友,順便做點解釋,多少消除一點影響。這個時候,你越不露麵,越是弄假成真。”
“機關這麼多人,你解釋得過來?越解釋人家才越信以為真呢!”袁真覺得他的想法簡直可笑,“要去你去吧,謠傳就是謠傳,我懶得理。”
“你呀,要不是這麼強,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方為雄很不高興,歎了一口氣,夾上他的黑皮包出門去了。
袁真默默地看著方為雄消失在門外。丈夫的背影有點駝,像是負荷著某種重物,看上去令人難受。丈夫說她強,那個強字的含義是十分豐富的,她心裏非常清楚。她比方為雄還早進機關,可是在他眼裏,她這機關幹部是做得很失敗的。她對丈夫也有一個字的評價,那就是俗。她的想法隻在心裏,從來沒有明說過。她實在不願意用這個字來說丈夫,她覺得說丈夫的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貶低。如果說過去丈夫的俗還隻是她的一種感覺,一種擔心,那麼後來的一件小事就使這感覺和擔心落到了實處。
那一天,她去教育局辦事,正好碰上開會,她親眼看到身為紀檢組長的方為雄於眾目睽睽之下替坐在一旁的局長脫下外衣,拍打拍打衣襟,又吹吹領子上沾的頭屑,再小心翼翼地掛到椅背上。那一刹那間,袁真羞得滿麵通紅,恨不能鑽到牆裏頭去。丈夫的神態,特別是那個吹衣領的動作,太奴顏了,太下作了,也太令她難受了。她事沒辦成就跑掉了。
但是,從此之後,她就逃不掉那個場景的糾纏,一不小心,它就會在某些關鍵的時刻浮現在她的腦際。好幾次與丈夫做愛時,它就不請自來,成為高潮遙不可及的原因。方為雄經過多年努力,終於成了副處級幹部,現在正在為挪個位子當副局長而奮鬥,副局長與紀檢組長級別相同,但權力大得多,而且叫起來也好聽得多。她今天的這場意外,無疑對他的仕途有負麵影響,他有理由不高興。但是,他有沒有想過妻子的感受呢?
窗子不知不覺黑了下來,袁真拉上窗簾,打開了燈。電話鈴急促地震響,來電顯示屏上有號碼,但她看都不看就將電話掛掉了。誰的電話她都不想接,她想象得到別人會說些什麼話,無非是打探、安慰和憐憫,興許還有幸災樂禍。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隻會給她增加煩惱。接下來她關了手機,將電話線也拔掉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安靜,她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
她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幾塊餅幹,權當晚飯;又洗了一個澡,才坐下來看電視消磨時間。幾十個頻道換來換去也沒什麼好看的,一不小心碰到蓮城新聞聯播,又是那幾張晃來晃去滾瓜爛熟的官臉,趕緊跳過去,免得倒了胃口。後來見到了宋祖英光鮮的笑臉,她才將遙控器放下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宋祖英唱得實在甜美,可她開心不起來,對她來說,今天決不是個好日子。宋祖英越是聲情並茂,她越是心煩意亂。
她索性關了電視,上床睡覺。
很奇怪,一挨著枕頭,她就進入了夢鄉。她又來到了樓頂,她站在浩浩天風中,俯瞰著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慢慢地舉起雙手。她觸摸到了頭頂的白雲,它非常柔軟,她想扯下一片來擦拭自己的臉,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喧嘩。她想逃避那些喧嘩,縱身一躍,像一隻鳥一樣飛了出去。她用力地揮舞她的翅膀,但是她直直地往下墜,左右一看,原來她的翅膀沒有羽毛,隻是兩隻光溜溜的手臂!而在她的腳下,是黑咕隆冬的深淵。她四肢冰涼,恐懼地閉上了眼睛。她一直往下墜落,墜落……突然,在她即將著地的刹那,一雙手攔腰抱住了她,緊緊地勒得她透不過氣來。
袁真醒來了,朦朧之中她發現自己被丈夫壓著,丈夫的手正在她身上忙碌。她用力推他:“你幹什麼?!”然而她力氣太小,不可能推開他。方為雄一身酒氣,氣喘籲籲地說:“我心裏不好過,我、我曉得你心裏也不好過,我想給你一點安慰……”
她叫道:“我不要!”
然而他不理她,身子一翻,蠻橫地壓住了她。她隻好攤開四肢不動彈了,淺淺的淚溢出了她的眼角。他像一頭野獸般衝撞著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她裏麵隱約作疼。她咬著牙等他完事。當他從她身上滑下來,躺在她身邊喘息時,她說:“你就是這樣安慰我的嗎?”
他說:“感覺不好?”
她說:“好,好得像秘書長跟我談話一樣。”
“什麼意思?”
“我被你強奸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