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失態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既有悖於常理,也有悖於她的性格。她從來沒有想到,她竟然有頂撞上級的膽量。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說她在這幢大樓裏真有過什麼前途的話,從此之後就不會有了。幸好,她已經不在乎這個了。
她止住笑,用麵巾紙揩幹眼角的淚水,看看到了下班時間,抓起挎包就走。
在門外,她碰到了她的頂頭上司,與她共用一間辦公室的鄭愛民副主任。她旁若無人地與鄭愛民擦身而過,也懶得注意他的表情。鄭愛民追著她走了幾步,嘀嘀咕咕地跟她說了幾句什麼,她沒聽清,也就置之不理。
經曆了一場意外的袁真覺得自己不是過去的袁真了。
看著袁真的背影一步步離開了樓頂,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但我心裏仍惴惴不安。毫無疑問,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袁真都將因這場意外而處於某種尷尬境地,她在機關裏不會有好日子過。而我,正是陷她於尷尬的重要原因——作為保衛科長,我擁有樓頂這扇門的鑰匙,昨天我來樓頂巡查過,離開時順便用腳勾了一下門,那門卻不像是機關的門,沒有一點服從的秉性,非但沒有自己碰上,反而彈了回來。我心裏正煩躁,就懶得管它,甩手而去了。如果我不煩躁,就會把門關上;如果門關上了,袁真就到不了樓頂;袁真不到樓頂,也就不會遭人誤解而發生這場意外。薩特這家夥真是把話說絕了,真的是他人即地獄,在這件事上,我就是袁真的地獄。
不過,你不要以為我是個心軟的男人,不,我心硬得很。要是換個人,我絕對不會心裏不安,即使她真的跳下去了,我也會認為與我無關。你也不要以為,我和袁真有什麼特殊關係,我們也就是認識時間長一些,還有,就是我和她的表妹吳曉露談過一年戀愛。平時在機關裏和她照麵,也就是說上一兩句閑話,互相笑笑而已。當然,當袁真對我笑時,我總有一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像透過來一縷陽光,把心中的某些角落照亮了。你要知道,袁真是很少對人笑的,她太矜持了,特別是在領導麵前,她總是那麼沉靜、沉默、沉穩,她的矜持有時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比如在電梯裏遇到領導了,即使是我們蓮城的最高領導,你不先開口,不先對她笑,她也不會首先打招呼的,她隻會兩眼漠然地盯著紅色的指示燈,隻等電梯門一開,就若無其事地走出去。
如此一來,袁真的作派就與機關裏別的女同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十分的另類,她的矜持被人視作孤傲,視作清高,視作不懂人情世故甚至於目無領導,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依我看來,袁真的矜持也好,孤傲也罷,都是她的一種自我保護,它們的作用可能相當於刺蝟身上的刺,或者穿山甲身上堅硬的鱗片。當然了,從另一角度來說,親昵和恭順也許是更好的自我保護,這要看你怎麼去理解和運用了。人太複雜了,機關人更甚,這裏不多說。
其實,孤傲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孤傲得起來的,孤傲也是要有資本的。相貌與才華,就是袁真被人公認了的資本。我不想說她漂亮,漂亮這個詞對她來說太俗氣,也太輕飄了。我寧願說她美,她的端莊,她的清秀,她的勻稱,她的素淨,甚至於她的矜持,都是這種美的組成部分。她也化妝打扮,但不顯山不露水;她從不穿過於暴露的衣服,但即使是一身嚴謹的職業套裝,也包裹不住她特有的往外散發的女性魅力。
總之,這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回味經久的女人。她的才華更是一把擱在口袋裏的尖錐,早就露了頭角的。她能寫一手好文章,被列為機關裏屈指可數的筆杆子之一。這不是說她的文章裏就沒有套話,做官樣文章,套話必不可少,關鍵是她的套話總是套得恰到好處;而她的文字呢,卻感性得很,即準確又靈動,在言語的背後有著強大的邏輯力量。她並不在寫報告的職位上,在八樓辦公的常委們,要做某種報告時,卻時不時地點名要她來捉筆。
所以,在別人眼裏,具體來說,在機關幹部們的眼裏,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是早該提拔了的。可是,在機關工作十幾年了,她連我都不如,我還有個實職,她連個實職都沒有,還隻是個主任科員,非領導職務。雖然別人也袁科長袁科長地叫,在我聽來,那稱呼是十分的刺耳的。
曾經有好多次,都風傳她要提了,到後來卻總是落空。這風傳常常與秘書長喜歡許願有關,而在機關裏,表麵上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卻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與人事有關的事更是比電波傳得還快。旁人一聽說,就覺得這回袁真有戲了。這一次就是如此,一個月前,秘書長給袁真布置一個寫材料的任務時,就給她許了一個願,說隻要好好完成任務,一旦有提拔的機會,組織上首先就考慮她。其實,在推薦和申報的權力範圍內,組織上就是秘書長。可結果到了民主推薦這個程序時,“組織上”卻以年輕化的名義在被推薦人的年齡上設了限,推薦了某個副書記的秘書,將袁真排除在外了。自然,袁真無論如何也不是副書記秘書的競爭對手,不過,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很多人投了她的票,其中也包括我。
事後,也就是今天下午,秘書長怕袁真想不通,便找她去談話,做她的思想工作。秘書長經常將他的政工師職稱炫示於人,說做思想工作是他的政治優勢,也是他的強項。此言不虛,非但是他的強項,簡直是他的嗜好。秘書長習慣於先給人許願,許的願實現不了,再以組織的名義做思想工作,侃侃而談,不厭其煩,一直做到即使你心不服,也要你口服了才會放你走。這有一點像遊戲,或許就因為帶點遊戲的性質吧,秘書長可以說是樂此不疲。當然,秘書長也是一片好心,人在失望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重燃希望之火,否則,人生還有什麼意思?不過,秘書長的領導藝術再好,誨人的技巧再高,對袁真也沒用,否則她就不會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後感到煩悶,要到樓頂去透氣,從而導致這麼一場意外。
不過說句公道話,秘書長基本上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他給人許的願,大部分還都落實了的。在這個問題上,袁真還真不能怨天尤人,她自己有些工作沒做到場。其實在推薦之前,我在電梯裏遇到她時還特意提醒過她。我說:“袁真,秘書長那裏做工作沒有?”
袁真似乎有點不明白:“做什麼工作嗬?”
我笑了笑,伸出兩個指頭做了個點鈔票的動作。
袁真淡然一笑,就不作聲了。我的話她不可能不懂,現在的蓮城,給領導送禮是約定俗成的普遍現象,沒有什麼說不得的。但她顯然不認同,我清楚地看見一絲不屑的神色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常言說得好,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不會掉餡餅,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這個袁真似乎連常識都沒有。你又孤傲,又不送紅包,難道還要別人求你不成?這樣一來,提拔不成不說,聯係到另外一件陳年往事,事情就愈發的複雜了,就不僅僅是對領導不尊重了。
那件事發生在十五年前,那時,我和袁真都剛進機關不久。忽然有一天,我們被抽到一個調查組,去青山縣青雲鄉調查市委工作組組長騷擾一個中學女教師的事。調查組有三個人,我和袁真都是成員,組長是市委辦的紀檢室主任。袁真是負責做紀錄的,不用開口,將聽到的記下就行了。可即使是這樣,袁真也被那位叫廖美娟的女教師赤裸裸的話羞得抬不起頭來。那時,她雖然也不小了,可還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等到與那位被控告的工作組長談話時,袁真的臉就更紅了,頭低得幾乎垂到了膝蓋上,因為工作組長激烈地辨稱,他的手隻到過女教師的哪些哪些部位,某些隱秘的地方是絕對沒有光顧過的,而且根本沒有暴露過自己的某些器官。工作組長委屈之極,口口聲聲懇請娘家來的領導替他做主,不能讓女教師的汙蔑毀了他的前程。說到激動處,他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將袁真嚇了一大跳,筆都落到了地上,臉也脹紅了。調查陷入了困境。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時,廖美娟卻突然找到了我們,坦白說這一切都是她的不實之詞,她是與工作組長有過一些親密接觸,但都是她主動的,她之所以投懷送抱,是另有所圖,想讓組長幫忙將她調到縣裏去工作,而她之所以寫信誣告他,是因為他拒絕了她,她一氣之下才做了錯事,工作組長沒有被她的糖衣炮彈打倒,他是黨的好幹部,我們應當表揚他而不是處理他,她願意為此事承擔該承擔的一切責任。事情總算弄清楚了,我們對廖美娟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對工作組長也做了某種程度的撫慰和告誡,就回到了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