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偉大的科學發現,誰在起主導和權威的作用,絕不是長官意誌所能決定的。它是需要堅不可摧的理論依據和十次、百次的成功或失敗的實踐。在可以把扼殺了幾十年不能說的真話說出來的科學春天裏,在政治的以及包括科學在內的神壇可以被推倒的實事求是的開放年代,黃汲清勇敢而坦蕩地站出來說大慶油田是他和謝家榮等一批科學家用大地構造理論發現的話時,我之所以堅信,其原因也在於此。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中國,正值日本法西斯殘酷奴役中國人民的最艱苦歲月。黃汲清出於崇高的愛國主義和對石油地質科學的至誠至愛,克脹重重困難,致力於研究與實踐。1937年10月,抗日的戰火已燃燒到華東地區,黃汲清不得不丟下手中的羅盤與錘子,組織地質調査所員工,將圖書、儀器、設備全部遷往長沙。剛落腳不久,日寇逼近武漢,地質調査所又一次大搬遷,先是在陪都重慶,最後落腳北碚小鎮。當前方戰火紛飛時,後方的黃汲清則在他的那塊熟悉的故土上大舉組織了一係列重要的地質調査和礦產普查工作。其中突出的重大發現有聞名於世的陸豐自貢恐龍動物群發現,威西大鹽礦和渡口寶鼎山大鐵礦即現在的攀鋼的發現。除此之外,還有一項令黃汲清一直引以為自豪的重大發現,那就是威遠氣田。
黃汲清在威遠這一中國第——一個大型天然氣田發現上有著無可爭辯的功勞。為了實現天然氣在中國的首次重大突破,早在1938年,他就曾帶隊在威遠勘探,獲得了氣田的詳盡地質資料。六十年代,石油工業部四川石油勘探局從黃汲清處借得這份寶貴地質資料,並大舉進
行了鑽探和開發工作,後建成了我國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最大的天然氣工業基地。目前以該氣田為中心的四川盆地天然氣田已發展到七十多個,年產爾達六十多億立方米。國家配合這些天然氣田,鋪設了五千多公裏的輸氣管道和輸氣管線。如今不僅四川省的大部分城鎮和工業企業得益於天然氣,鄰近的雲南、貴州省也因此獲得巨大經濟效益和人民生活的改善。1995年3月31日,我參加了黃汲清的遺體告別,我看到在林海一般的花圈叢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川、滇、責地區的官員和百姓送來的。我特意記下了一個落款為成都市民的挽聯,那上麵寫著這樣一句話:大師當年一指定氣田,百姓今日萬家用明電。
威遠氣田發現之後,黃汲清對中鹵的石油地質科學研究與實踐已趨成熟。1940年至1943年,他的目光轉向了西域新疆。並且在這之後的半個世紀裏,黃汲清始終如一地把自己相當一部分熱情傾注到了天山南北那塊美麗而又神秘的地方。
1942年臨近冬季,黃汲清帶著五名大員開始了新疆油田地質調査這一在中國科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遠征考察。他自任隊長。隊員是:楊鍾鍵著名古脊椎動物學家、程裕淇著名礦床學家八周宗浚地形學家、卞美年地質學家和翁文波著名地球物理學家這是一個強大的陣營,他們中除個別早逝外,其餘後來都成了中科院院士和國際知名科學大師。在此次為期197天的野外考察中,黃汲清一行不僅完成了對天山獨子山油田的地質調查與油田規模圈定的重大貢獻,而且通過大童詳盡細致的實地考察,黃汲清獨具薏眼,第一個在世界上提出了陸相生油論和多期生油論兩大科學理論觀點。他在1943年英文版新疆石油地質調査報告專著中,針對國際地學界占統治地位的海相地層才有大油田生存的理論,明確指出:陸相沉積地層同樣具備生存大油田的可能。中國新疆的獨子山、塔裏木盆地等地方,以及其他中國的陸相沉積地層下,完全有可能找到與美國的加利福尼亞油田、蘇聯的巴庫油田相嫡美的大油田。
這是何等的氣魄!這是何等的遠見!它仿佛在國際地學界權威們的頭上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響雷,而且給中華民族的石油工業乃至整個社會發展帶來振奮人心的喜訊。在之後的幾十年間,黃汲清的這一理論,無一例外地被得到證實。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大港油田、勝利油田,任丘油田……以至八十年代發現的塔裏木油田等一大批知名油田,也不無例外地都在陸相地層上。其中,最突出的自然是大慶油黃汲清的陸相生油理論是實現大慶油田發現的重大突破的最基本和惟一可信的理論依據。我們今天這樣莊嚴地認為,絕不是受了某種情感的支配而胡說八道。這好比當年大慶的第一口噴油井打了三千六百多米才見滾滾奔湧的黑色金子一樣,一個偉大並被實踐證明是正確的科學理論,如果不是建立在漫長深厚與艱苦的研究基礎上,它是絕對不可能產生的,而且永遠不可能產生!
我之所以讓讀者跟著我一起跨越了幾十年的曆史時空,目的依舊是為了關於發現大慶油田的那場爭執。
1954年12月的一天,鵝毛大雪在北京城上空紛紛揚揚地。
百萬莊,中國地質科學院宿舍樓。共和國策一個石油作戰指揮部普委的辦公地址就設在這裏。
老黃、老謝你們來一下。黨委書記劉毅招呼隔壁的黃汲清、謝家榮到自己的辦公室開會。
根據中央的指示,部黨組決定在明年元月20日召開第一次石油普查工作會議。劉毅不等黃、謝坐穩,便開始傳達上麵的指示,何長工同誌要求我們普委就明年全國的石油普査方向與任務擬出個計劃。這任務很重,它不僅是我們普委向上級和全國人民交的第一份卷,而且直接關係到我國今後石油工業的方向性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們恐怕得少睡幾個安穩覺了!我想聽聽你們二位的意見。
貲汲清生性心直口快,他瞥了一眼謝家榮,便說:如此一個大的戰略計劃,我們少睡幾覺倒沒什麼關係,問題是國家目前財力還有限,而另一方麵各項建設對石油的需求又十分緊迫,這就需要我們在製定計劃和布置任務時盡可能地做到方向上和技術上的準確性。你說呢?老謝?
年長六歲的謝家榮,其性格與好友黃汲清差異很大,平時他很少說話,或者像有人說的不善言語。但生活與工作中他絕對是個好老頭一一黃汲清的小兒子、現為美國某公司高級工程技術員的黃渝生這樣對我說。德淦說得對,我們需要對每一個具體項目作詳盡的討論和研究。謝家榮說。
我同意你們的意見。不過,技術問題又很複雜,我們需要有一致的意見。劉毅頓了頓,提出了一個問題:今後在科學技術問題上如出現大的意見分歧時,由老黃作最後決定,你們看怎樣?他把目光投向謝家榮。
我沒意見,德淦對石油比我熟悉。我們又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不會鬧翻的。謝家榮笑笑。
這個情節是從黃汲清的一篇回憶文章中摘下的。據黃自己講:這是三人君子協定,沒有向群眾公布。我以為可信,原因是:正如前麵所言,當時普委這三巨頭,劉毅是行政幹部出身,技術上無疑靠黃汲清、謝家榮做主。而謝家榮雖然以前也從事過石油地質工作,佴他畢竟是位礦床學家,專長主要在探礦上。黃汲清則不一樣,他一方麵是位研究大地構造的基礎地質學家,同時又親自組織與領導了幾個油氣田的普査勘探工作,是名副其實的石油地質行家。
黃、謝接受指令後,便開始了緊張而又繁忙的決策工作。
蒼茫大地,何處是油田?
要回答這個問埋實在是太難了,誰也不敢口出狂言。
―年前,地質部長李四光在被毛澤東召見時,也曾對中國的石油資源遠景作過描繪,但這畢竟是泛泛而論。黃汲清他們現在要做的是十分具體而帶有決定性的戰略部署,即必須指出:囑個地方已經顯示了生存油田的條件,可以把勘探隊伍拉上去;哪個地方可能是個大油田,應當列入普査勘探項目;而哪個地方雖然目前還無任何跡象表明有油田的生存可能,但一旦突破就是個偉大發現因此也該下得決心投入力量。
現在,黃汲清和謝家榮要做的就是這些。
四川盆地和鄆爾多斯陝甘寧盆地兩塊布置普査任務應當不成問題吧?黃汲清征求謝家榮。
沒問題。謝家榮點頭讚同。
新疆的一塊和育海的柴達木盆地,也應當列人吧?
應當。過去我們這些地方已經做過一些工作,現在再加把勁是極有可能找出大油田的!謝家榮補充說。
黃汲清鋪開牆麵一樣的大地圖,用紅筆在上麵圈上兒個紅圈:加上你我一致肯定的華北這一塊,還有一塊是我最想做的!他將紅筆往桌上一扔,一邊在屋裏踱步一邊說道,情緒十分激動。
哪一塊?
這裏!黃汲清轉身俯在地圖上,將手指向雄雞的頭部。
你是說鬆遼平原?
對。黃汲清的胳膊有力地在地圖上勾出一個弧形,然後充滿激情地:從地形圖上看,我們的東部有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大興安嶺、太行山脈和河南西部包括伏牛山在內的地區,形成一片北北東南南西走向的高原山區。在它們的東西則出現鬆遼平原和華北平原。而這兩個平原義幾乎可以通過渤海灣和下遼河平原連接起來,組成一片連續不斷的平原和淺海沉積帶。早先德國地質學家李希霍芬曾給這一大型地貌特征起了個名字,叫興安構造線。你還記得否,我們的葛利普教授美國著名地質學家,北大早期教授筆者注對此也十分注意,他認為上述沉積帶是地殼上正在開始形成的地牆沉積帶……
李四光將它說成是新華夏地槽。謝家榮插話道。
是的,過去我也同意他們的觀點,可自從我提出大型陸相沉積盆地可以生油而且可以形成有經濟價值的油氣田觀點後,對大型盆地我可是異常感興趣了,特別是中、新生代的陸相盆地。
你是說鬆遼平原有可能也是陸相含油盆地?
沒錯。黃汲清問謝家榮,你還記得四十年代末我一直在研究中國東部地質資料嗎?有一次還上你府上要了一大捆呢!
謝家榮笑了:有那麼回事。你嫂子還非讓你留下一麻袋鈔票。黃汲清哈哈大笑起來:那時候老蔣的一麻袋鈔票能買幾斤小米呀?!嫂子虧大了!
言歸正傳。黃汲清繼續闡述,有一天,在看地質資料時,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為什麼不把中國東部的大型沉降帶作為石油、天然氣生存的研究對象呀!這一點你與我一樣清楚,鬆遼盆地的南緣零星分布著白堊係砂頁岩地層。這裏的陸相地層是很有可能存在於盆地中間,雖然我們至今仍無明顯的發瑰,但我想它隻是被第四係掩蓋罷了。還有一點可以證明,華北平原兩側曾出現了下第三係磨拉斯型構造,即河北的長辛店係和山東的官莊係:它們廷伸到平原中部就相變為砂泥質湖積層。從這些事實推斷,我們有理由相信,鬆遼盆地與華北盆地一樣,都可能是陸相含油盆地!
說完了?
說完了。
—番滔滔不絕之後,黃汲清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後靜坐在一邊等待謝家榮發表見解。
謝、黃兩人雖然年歲不一,但卻是同出章、丁、翁、葛利普四位大師門下,並且都是三四十年代中國地質的頂梁柱。兩人都先後擔任過中國地質學會理事長,又同服務於中央地質調査所數十年。新中國石油地質業又使兩位大師並肩走在一條戰壕。謝家榮性格偏於內向,顯得老練穩重。黃汲清則心直口快,給人印象是位充滿激情與活力的人。無論是生活或工作中,黃汲清視謝家榮為自己的兄長。此刻,當他將心中孕育了很長時間的一個宏大設想吐露出來後,是多麼想聽聽這位兄長的意見。在黃汲清看來,謝家榮的態度太重要了,因為他了解謝家榮對科學從來不會說半句違心的話,另——方麵謝是普委中惟一一位與他黃汲清一樣可以影響左右的技術決策人物。
你……不讚成?黃汲清看著謝家榮半天不說話,心裏很是著急。
我?問我?嘿,我舉雙手讚成!謝家榮難得有笑,這回笑了,鬆遼這一塊我們不僅要列入計劃,而且一定得派隊伍去做!這個觀點,我在去年就提出過,與你不謀而合。
太好!黃汲清想聽的就是這句話。他迅速拿起紅筆,在雄雞狀地圖的雞頭處畫了一個十分醒目的紅圈。
1955年1月20口,地質部召開的全國第一次石油普査工作會議在京召開。出席會議的正式代表200人,列席代表116人,除地質部直屬單位的負責人外,國家石油管理總局、中科院和國務院、國家計委也派了代表參加。準備參加石油普查隊工作的主要幹部及技術人員也應邀出席。此次會議,可謂是新中國石油事業的第一次戰前總動員、總部署,因此引起了各方麵關注。李四光部長致開幕詞。會議的主要議題是副部長許傑作的關於1955年石油天然氣普査工作的方針與任務的報告。這個報告中的計劃與任務部分實標上是根據黃汲清、謝家榮一手製定出的。可是,當報告人念完最後一個字時,黃汲清疑惑不已:怎麼沒有鬆遼盆地呀!再看看會議代表,西北、西南、華北、新嫌幾個大局的負責人都來了,惟獨東北地質局沒來人!真是奇事!
黃汲清急了,他趕緊找到會議的具體負責人李奔追問此事。
因為沒有他們的項目,所以沒通知他們來人。到底為什麼我也不太清楚。被會務拖得團團轉的李奔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