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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走活路

幾個月後出了事情。事發於半夜,那些人摸上了後山山頂。說他們摸上山不太準確,確切形容,他們應當是公然行事,轟隆轟隆爬上山的。他們開來了吊車和貨車,都是大家夥。大型機械開上後山很不容易,早幾年沒有可能,因為後山隻有一條牛車道,手扶拖拉機通過都困難。直到後來阪達村集資重修後山上的張家祖祠,同時也修了路,原有的牛車道擴建得可容大車通行,路麵還鋪了柏油。這就幫了他們的大忙。

他們的膽子大得驚人。後山位於阪達村側後,上山必經村子,半夜三更,開著吊車貨車大搖大擺從村中經過,難免會有村民的狗跑出來叫喚,也可能撞上出門尿尿的小子。當晚確實有村民聽到了大車轟隆轟隆的聲響,半夜三更怎麼弄的?聽到聲音的村民很奇怪,卻沒有誰出來査看究竟,隻在事後拍手頓腳,止不住懊喪,都說那聲響大得像電視裏的坦克車過去。當時已是午夜之後,大約兩點來鍾時分,正常人到了這個時分很懶惰,隻想睡覺,不像車上這些人那麼勤快。

於村民毫無反應中,這些人開著大車穿過大半個村子,繞進村後道路,爬上了後山。他們把車停在後山頂張家祖厝前邊的場地上,沒有立刻幹活,先做輔助運動,或稱剜眼睛割舌頭,采取的是打草驚蛇方案。他們在張家祖厝的門外設下埋伏,然後轟隆轟隆把吊車發動起來。兩分鍾後方案奏效,張家祖厝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有個人從裏邊走了出來,睡意惺忪大聲嚷嚷:“這

啥,這啥?”那些人立刻打亮車大燈,強大光柱直打出門者眼睛,讓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埋伏在門外的其他人一擁而上把他按住。那人掙紮,大叫,嘴巴迅即被堵上。伏擊者七手八腳,用一條大麻袋套住他,拿繩索捆好,綁個結實。他們推開大門,把麻袋裏的人抬進去。祠堂大門邊一間廂房亮著電燈,房內靠牆擺著一張床,床上被褥淩亂,是管門人睡覺之處。幾分鍾前這人從床上爬起來,現在被人綁起來套進麻袋裏,扔回同一張床上。

張家祖厝的管門人是村民陳同升。張家祖厝經過重修之後,由理事會聘請人員管門,白天打掃,晚間值班,有領導參觀則負責陪同介紹,稱管理員。這個位置本當找個姓張的老人來做比較合適,畢竟張家祖厝,張姓後代管門為宜,有一回張貴生請湯金山吃飯,曾許諾讓張春明來做,末了卻請了陳同升。陳同升比較特殊,他有點文化,能說會道,他的女婿張富全是村支委,親家張茂林是本村第一“大腳”,親家伯張茂發在村裏喚頭聲,所以讓他做。管理員每月有點補貼,也算好差事。

荒山野嶺上一座剛剛重修過的舊祠堂,加上一個瘦小幹巴糟老頭陳同升,二者實在很不起眼,居然會有人打他們主意。夜半來客對後山情況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知道偌大一個後山上隻這裏住著個人。他們準備了卡車麻袋,半夜三更,搞得這般刺激。

而後他們亮起車燈,發動吊車,轟隆轟隆,開始工作。他們帶來了鋼絲索。他們把鋼絲索仔細套在石旗杆上。

原來他們的目標不是裝進麻袋的陳同升,是這兩根石頭。事先未做說明,未經主人允許,以這種手段取得不屬於自己的物品,純粹是盜竊行為。這夥人是小偷,以他們所盜取的物品情況看,其偷不小,稱得上是一夥大盜。

阪達村後山這兩支石旗杆立於荒野之外,相傳已有上千年之久,此前沒聽說遇到過盜賊。數十年前,它們曾經在“文革”期間遭難,一夥中學生公然行事,費勁吃奶之力,刨開旗杆下的石基座把它們放倒,放倒後的旗杆石被丟棄在路旁,供行人歇腳踩踏小坐,沒有誰存心把它們盜走。兩支石旗杆處於荒郊野嶺公共場所,不受任何保險裝置保護,沒有鎖鏈纏繞,沒有門戶封鎖,也不可能裝人保險箱中,偷竊它們不需要開鎖撬門破譯密碼一類常規小偷技巧,它們一向為小偷忽略,主要因為太沉重,加起來少說幾噸十幾噸。偷這麼大的石製品很費勁,靠幾輛摩托車幾根手電筒是做不成的,需要很多的人力物力投入,卻看不出具有與巨大投人相稱的巨大效益,所以它曆久而無盜,直到這天晚間。

盜賊處理了基座,把鋼絲索套在石柱上,墊上破布,開起吊車,用力起吊。吊車發力時聲響駭人,跟舉重運動會上的大力士舉杠鈴似的,吼得遠近震動。沒有這麼大的力氣,別指望把那麼重的石旗杆從基座洞裏拔出來。裹著麻袋扔在床上的陳同升被吊車的巨大聲響嚇出一聲冷汗,不知道外邊那些人在做些什麼。吊車的巨大聲響不是連續進行,它吼一陣,停一陣,再吼一陣,再停一陣,然後再來。顯然盜賊操作中遇上了一些困難,未能一蹴而就。後山距離阪達村不遠,半夜三更,哪怕一聲牛叫都很震撼,何況吊車馬達發力的巨響。果然又有一些村民聽到了聲響,可惜當時也是隻顧睡覺,沒有誰發現有賊。

盜竊兩支石旗杆跟拔取兩根細竹棍不同,那是一項超級重活,同時也是細活,肯定很費時間。盜賊半夜三更進入,天亮之前必須離開,時間很有限,拿來開抽屜翻鈔票十分從容,用來搬動兩根大石頭就顯得局促。盜賊們非常努力,使勁吃奶之力,苦幹加上巧幹,終於在合適時間裏把兩根長石頭從基座拽起來,裝到他們開來的大車上。他們的車載著自己的辛勤勞動所得轟隆轟隆,像到來時那樣穿村而過。這時候天邊已經微微發亮,村中一些大戶人家的婦人已經起來淘米生火,為家人煮粥。有婦人聽到了大車駛過的巨大聲響,她們說那車就像重病人一般拚命喘息,叫喚非常吃力,顯然兩根石頭不輕。但是依然沒有誰發現不對,盜賊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很快,太陽升上來了。村民們吃過早飯,陸續出門勞作,為各自的家庭經濟添磚加瓦。整整一個上午,阪達村平靜如常,沒有任何人發現有什麼不對。直到中午,石旗杆失竊事才為村人所知。

這還虧得張家祖厝管門人陳同升。

案發當晚,陳同升被埋伏在祖厝門外的盜賊裝了麻袋,除了亮晃晃一片燈光,他什麼都沒看到。後來躺在床上,外邊轟隆轟隆,一會兒一陣聲響,讓陳同升很害怕,除此一概不知。盜賊開著車撤走時沒顧上跟管理人員告別,陳同升聽到外邊靜下來,才猜想人家已經走了。他在麻袋裏無法脫身,別說衝出去勇鬥歹徒,爬起身打電話報案都做不到,隻能等待老天相救。

到了中午,他女兒陳江菊終於發覺異常。陳同升的老婆因病過世,女兒則因懷了孩子,不想再到幼兒園教小孩,陳同升把自家雜貨店交給女兒去管。那天陳江菊打電話找父親陳同升,問店裏賬本的一些事情,卻不料整整一個上午沒找到人,陳同升的手機關機,聯係不上。起初陳江菊沒在意,以為父親可能給手機充電,直到中午還是掛不上,她開始心裏生疑,擔心父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因為店裏走不開,她給丈夫張富全打了電話,讓張富全找一找人。張富全那天去鄉集辦事,中午跟朋友吃飯,接到陳江菊電話後沒太當回事,猜想嶽父吃飽沒事幹,會不會叫了什麼人在後山打牌玩錢,怕女兒找就關了手機。午飯後張富全騎個摩托車回村,進村時想起老婆交代的事,車頭一轉上了後山,跑到祖厝一看,這才大吃一驚。不聲不響間,張家祖厝外的兩支石旗杆居然被人盜走了!這時他嶽父陳同升還在麻袋裏,被套了十幾個鍾頭,手腳已經麻木,要不是女婿趕到,隻怕都要變成廢品。張富全大怒道:“幹他媽!是他!”

警察趕到了阪達村後山現場。這時現場已經擁聚了大批村民,以張姓村民為多。大家聽說祖祠遭賊,既詫異又氣憤,蜂擁而來。村支書張茂發身體不好,不能到場,他女婿村主任張貴生到了,與張富全等人在現場協助警察辦案。

警察要求保護現場,勸告村民離開。警察說,這麼多人擠在山上,走來走去,作案現場一破壞,腳印亂了,輪印毀了,線索就斷了,會給破案造成困難。於是張貴生安排人去勸說村民,讓大家離開。不料村民零散,加上好奇心切,很不容易驅趕。這起案子讓村民感到分外奇怪,小偷要那兩根石頭幹什麼?費老鼻子勁偷這兩個東西,比得上電視裏挖地道偷銀行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為什麼全村老少都像死的,沒一個知道?大家議論紛紛,很新鮮,也很想看看警察怎麼從半空中一把抓出個賊來。所以驅散了這頭,那邊又紛紛聚攏。有的村民聽從了村幹部,巳經離開,回頭一看成堆的還在那裏觀賞議論,不禁掉頭又走了回來。這麼多村民在現場協助辦案,警察並不歡迎,張貴生卻沒辦法,他嶽父張茂發有一個大嗓門,張嘴一吼,大家趕緊走,張貴生不行,缺幾分中氣。“土農民啊,”他很無奈,對警察說,“就這樣。”

張富全堅持道:“這案子不用破,抓吧,錯不了。”

他主張抓誰?湯金山。他們是老對頭。

張家祖厝這裏曾經發生過一起案件。有一年普渡,女村幹部張麗娟在忙碌完村務之後,於深夜走小路翻後山回家,被一個歹徒用木棒敲擊腦後,於昏迷中遭強奸淩辱。當時張麗娟已經是張富全登記在冊的合法妻子。派出所警察趕到後山案發現場時,張富全大喊大叫,一口咬定案犯肯定是湯金山。警察在現場發現湯金山的一隻鞋子,連夜把他銬走,但是案子辦到後來麵目全非。事過多年,後山案件再出,石旗杆被盜,張富全不主張別個,還抓湯金像上回一樣,他提出了理由,提供了跡象。湯金山跟兩支石旗杆的瓜葛很多,阪達村老小皆知,早就成了村民的共同笑話。如今村裏哪個小孩賊皮,長輩會嚇唬綁到石頭上去,那是引用湯金山小時候的故事。有村中不良少年追女孩追不上手,會咒人家被“拖到後山上”,這是引用湯金山的現任妻子張麗娟後山受辱的舊事。湯金山的前妻吳桂花因車禍身亡,村民也傳說,認為跟湯金山頂撞石旗杆有關係。所以湯金山對兩根石頭有意見,大家都清楚。

張富全提供了更具體的情況,是湯金山親口說的,時間在去年。去年湯金山因為受了刀傷,從省城回阪達養傷,恰逢村裏正在重修張家祖厝。湯金山在村民中說東道西,破壞村裏工作,村領導去找他談話,也沒為難他,隻提出警告,勸他不要生事,趕緊走人,到外頭發財去吧。當時湯金山答應離開,卻提出一個條件,要後山那兩根石頭,說自己有一輛貨車,要去租一輛吊車,把兩根旗杆石拽起來,拿他的貨車運走。他當然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沒有人會同意他的要求。現在他不要旁人同意,自己來拿了,用的就是當初他自己講的辦法,開吊車拽,拿貨車運走。

“這事可以問張貴生。”張富全指著張貴生道。

警察詢問究竟。張貴生附和,肯定確有其事。是張茂發讓他找湯金山談話的,他請湯金山到鄉集小酒館吃飯,席間,湯金山親口向他提出要那兩根旗杆石。

但是他倆的舉報並不能證明湯金山就是作案者。以兩根石頭的分量,想弄它當然得開吊車用貨車,這個不隻湯金山懂,小孩都知道。

然後警察於現場發現了新線索,引發周遭圍觀村民陣陣起哄。不再是湯金山的一隻鞋子,是來曆不明的一團血跡。血跡藏在草地上,塗在一些草棵草葉間,已經被圍觀村民踩踏得模糊難辨。有一個細心的年輕警察在石旗杆基座邊勘察,拿個放大鏡察看作案者留在草地上的痕跡,發現了草棵上的異常。他喊了另幾個警察過來,一起觀察分析,確認是血跡,從血跡範圍和存留情況分析,估計與昨晚盜竊案和盜竊犯有關。

顯然有案犯於作案中在這裏意外負傷。現場還發現了一小塊破布,也有血跡,可能是案犯包紮傷口後剩下的。

守在附近觀摩學習的村民們起哄了。他們不是有新的發現,是不約而同想起曆史,大有感觸,忍不住議論。

數十年前,“文革”開始之際,張家祖厝門外這兩支石旗杆被一群中學生“破四舊”,刨座倒杆。當年那些孩子一邊喊口號,一邊拉石杆,卻沒料石柱傾倒時,柱頂的石帽脫落,滾在地上,打得一個賣力幹活的學生當場斷骨,鬼哭狼嚎。幾十年過去,石旗杆再次遭難,被盜賊拽走,不知去向。看來這回老石頭也沒便宜了人家。

村民人心大快,因為旗杆社的旗杆石真是神了。張富全則向警察要求:“你們快去看看,傷的沒準就是那小子!”他耿耿於懷,還是忘不了湯金山。

警察勘察完案發地點,安排保護現場。他們決定接觸一下湯金山。他們去了湯金山家,這時太陽偏西,湯金山在自家門外,把貨車車頭蓋翻起來,整個頭鑽在車頭蓋下,正在處理故障。警察問:“什麼事?”他答:“油路髒了。”

警察問湯金山知道後山出事了嗎,湯金山說不清楚,因為他出車剛剛到家。警察問湯金山,身上有哪裏受傷,他舉起右手讓警察看。中指上有一個傷口,包著創口貼。他說是修車時不小心碰的,不礙事。

這並不能證明他與盜竊旗杆石無關。類似的大型盜竊活動都需要動用足夠人力物力,不是一兩個人能夠做下來。所以傷的可能是別個,不是他。

湯金山告訴警察,他自己原有一輛解放牌貨車,因為打架那件事,賣了,給傷員付醫療費。這輛舊車是他堂叔湯旺根的,公裏數跑得差不多了,經常出故障,讓他先用。等緩過氣來,還想買輛好點的車開。

此刻他差不多緩過氣了,村委會選舉前夕發生的群毆案已經了結。這個案子曾經顯得非常嚴重,湯金山被拘留,送到縣城關起來,其弟湯金水不服,於選舉日水澆啤酒箱,鬧了一場。後經各方共同努力,事態到底平息,湯金山雖然落選,人卻得到解脫,從縣裏回到了阪達村。事後得知,湯金山化險為夷,除因各方努力外,竟也與阪達村籍的大領導張盛副市長有關。張富全是這位領導的親侄兒,群毆案中的另一方事主。張富全一心要收拾老對頭湯金山,他給老叔去了電話,請求老叔打招呼,讓縣裏狠辦湯金山。人家老叔看得遠,了解情況後十分憂慮,分別給張富全父子和張茂發打來電話,主張退一點,鄉裏鄉親,不要冤家越結越深。他還交代縣鄉領導幫助妥善處理他老家親屬的鄰裏糾紛,別走極端,以和為貴。結果湯金山得以解脫,雙方以調解方式了結事件。

由於近來這些事情,派出所警察跟湯金山兄弟倆早都很熟悉了。這天警察沒在湯金山家門口那麵“見義勇為光榮”牌下多說話,因為遠遠近近已經聚了一些看熱鬧的村民,不少是從後山轉場過來的,他們一邊在那裏看警察盤問湯金山,一邊探討湯金山是否確實做案。這種狀況不利於辦案,警察擔心局麵失控。他們打聽湯金山的家人在哪裏。得知湯金山的妻子張麗娟在嶽父那邊收拾房間,警察讓湯金山跟他們去派出所協助辦案,現在就走,坐他們的警車。他可以在路上再給張麗娟打電話。“這麼急?”湯金山不解。警察說:“事挺重要。”湯金山笑問道:“上不上手銬?”警察也笑:“這回不用。”於是很高興,湯金山關了家門,跟警察走人。

到了派出所,警察為湯金山做了筆錄。無非問昨天晚間幹什麼去了,是否到過後山,有什麼目擊者,等等,都是常規方式。湯金山告訴他們,昨夜整晚都在路上,拉貨,獨自一人。半夜過後很困,曾經到一個加油站外邊停了兩三小時,在車上睡了一覺。天亮後再往回開,到鄉裏卸了貨,吃過中飯才回到村裏。

“昨晚兩點到早晨這段時間裏,有誰跟你在一起?”沒有,獨自一個,其中一段時間是在車上睡覺。這就是說,在案發時間,沒有不在現場的目擊證人。警察告訴湯金山,他們村後山的石旗杆於這個時間被人偷走了。湯金山竟然大笑,說偷得好,這可熱鬧,老夥子還不給氣死。“興災樂禍?”

湯金山說他跟兩個老石頭不對路,全村都知道。“所以你老弟嫌疑最大。”

湯金山說他早想放倒那兩個老石頭,但是他肯定不會偷偷摸摸去做。警察問完話了,讓湯金山看完記錄,簽完名蓋了手印。湯金山問,自己可以走了嗎。他們不允許,說還有事。“不是都完了?”湯金山問。沒完。還有呢。

湯金山在派出所一直呆到晚上十點。有一個警察看著他,跟他東拉西扯,問東問西,湯金山發現人家純粹是消磨時間,不像打聽什麼,要抓他破綻。他覺得挺納悶。後來來了一個電話,警察鬆了口氣,起身對湯金山說:“走。”沒讓他回家,是把他送到了鄉政府。湯金山在鄉裏見著了羅領導。誰呢?羅炳泉。

湯金山記得這個人,縣民政局的副局長。村委會選舉前,羅領導到鄉裏指導,湯金山特地來會過他兩次。當時羅領導含糊其辭,跟湯金山講“遊戲規則”,湯金山告訴他自己土農民一個,聽不會,其實印象很深。他沒想到今天還會在這裏遇上。

“領導又來指導了?”他問,“民政局也管抓小偷?”這一問才知道,人家現在不是指導,也不在民政局了。本鄉呂忠書記已經調走,他來這裏當書記,到任還不滿一個月。羅領導對阪達村剛發生的石旗杆盜竊案很重視,打電話到派出所過問,知道湯金山在派出所後,他請警察把人留下來,他要見一見。今晚恰好鄉領導有會,晚十點會剛散,警察趕緊把湯金山送過來。

“今晚你住鄉政府,不回去了。”領導對湯金山說。

湯金山很驚訝,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有點事。羅領導在他的辦公室跟湯金山談了兩個鍾頭話。東問西問,居然一句也不扯到石旗杆上去。他要湯金山講自己怎麼跟張麗娟好上的,講載客和載貨哪個好賺,還講十二嶺車道,他問湯金山選村長時提那個,主要是怎麼想的。湯金山笑,說是從電視裏學的。競選嘛,新鮮的大家愛聽,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先得敢拿出來講。“拿它騙選票?”“也不是。”

湯金山知道在十二嶺上開一條車路不是小事,他也覺得應當可以辦到,因為他自己來來回回,去探過幾次。這事如果辦成了,那就不得了,肯定大家都好。他載過貨也載過客,跑車的人當然要琢磨路。小時候大人告訴他“爬死窟,走活路”,他聽不會。長大後明白了,他們阪達村後邊是十二嶺,路到山下斷了,走不過去,這就是死路。如果開一條車路過去,打通了,死路就變成了活路。不隻是阪達村活了,對溪阪鄉,對縣裏也很好。他曾告訴羅領導自己算命算到了十二嶺車道,這也不全是開玩笑。他下決心辭職回村之前,有一個晚間做了一個夢,夢到山上有一條路,他的車卻發動不起來。醒來時跟他老婆一起給自己算命,就這麼算出來了。

羅領導問他:“這才下決心不回省城?”

他說是的,三十多了,知道認命。那邊有路,這邊也有。

就說這些話。

隔天一早,羅炳泉把湯金山叫去,坐鄉裏的吉普車一起動身往山裏走。途經阪達村,他們沒停,一直走到十二嶺山下,沒路了,把車停在道旁。然後湯金山領路,當向導,帶著羅和兩個年輕鄉幹部,順著幾十年前開的林區路殘基往上,一直走到山頂。這就是湯金山所提“十二嶺車道”的主要路線。四個人一上一下,用了一整天時間。中午吃的是幹糧,下山後吉普車又把湯金山拉回鄉裏。

“你還得再住一個晚上。”羅炳泉說。

這晚上累了,大家沒再說話。第二天一早,羅炳泉把湯金山叫去,讓他回“沒進展,再說吧。”領導挺失望。

原來羅炳泉留湯金山兩個晚上有緣故,不隻是想踉他聊天爬山。阪達村後山石旗杆被偷走,不少人懷疑跟湯金山有關係,羅炳泉心裏有數,知道越是這種跡象那種跡象,越不可能是他。羅炳泉指導過選舉,現在也想指導抓賊。警察告訴他,從附近幾個公路收費站摸了情況,案發當晚沒發現載有旗杆石的可疑車輛進出,懷疑盜賊可能先把它藏在附近什麼地方,看風聲再做行動。羅炳泉和警察就有意製造一個假象,似乎湯金山已經成了主要嫌犯,給抓走了,估計那些賊一看有人頂罪,會借機趕緊把東西轉移走。不料人家沒上當,接連兩晚按兵不動。警察到處撲空,一無所獲。羅炳泉一看沒有進展,明白自己會當領導,不一定會抓賊,這種事其實他指導不了,此刻留著湯金山也沒啥用,就讓他回家去了。

“就那兩個老石頭,稀罕啥呢?”湯金山很不理解,“人家喜歡,偷就讓他偷唄,領導幹嘛這麼操心?”羅炳泉說:“這個你不懂。”他說那不隻是兩個石頭,它有其他價值,有意義。湯金山認為再怎麼也就是石頭。羅炳泉批評湯金山學習不夠,懂的也不夠。他還翻老底,批湯金山選村長時遇事不冷靜,跟張富全打架。湯金山承認自己從小不愛讀書,很多東西聽不會,有時候火頭一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那回打架,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張富全他們打傷了小徐,小徐是他最要好的同事,那年在省城他們倆一起捉賊,差點一起喪命,人家從省裏專程來看他,卻被傷了,他受不了。他其實很知道好歹,也懂道理。比如羅領導,選舉前接觸過幾次,從看守所放回來也聽父親和弟弟提起過,知道可以信。羅領導到溪阪鄉,他很高興,願意聽,以後有事盡管找他。

“領導非要這兩塊石頭,我知道怎麼找。”他說。

羅炳泉不信,問湯金山怎麼會知道破案?湯金山說他當過幾年保安,他也抓過賊。

羅炳泉不認:“那是兩回事。”

羅炳泉再次得到重用,來到溪阪鄉主政,他自己感覺非常意外。羅教授自以為學習認真,有些水準,鄉長任上卻沒名堂,走得灰頭土臉,在民政局一幹四五年。縣裏中層幹部走到他這一步,基本上沒有戲了,搞好本職,不犯錯誤,有望一直呆到退休,最多平調其他單位,很難再有進步。哪裏想到會重用到溪阪鄉來。鄉鎮主官與縣直局長雖為同級,手中權力和日後前景卻截然不同,聽到消息時羅炳泉大吃一驚,難以相信,因為此前沒有任何風聲,機關裏傳來傳去,議論這個要升了,那個要走了,他聽都不去聽,知道自己肯定不在其列。羅教授很拿自己的所謂高級職稱當回事,不願像一些同僚那麼找人求人鑽營來事,這就很難脫穎而出。不料還有機會從天上掉給了他。

縣委書記找他談話,告訴他去溪阪鄉任職時,提到了他參與指導阪達村選舉的情況。書記評價:“那件事處理得不錯。”他說:“總的是鄭副縣長領導。”書記笑了笑,他可能知道一些情況。

這種場合當然要感謝領導信任。羅炳泉說自己毛病不少,領導還這麼看重,今後一定不辜負信任,努力做好工作。書記問,準備怎麼做好?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回答,他還是那句話: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

後來他反複琢磨,問自己怎麼會給用上了。他推想可能有些特別因素,也許真的與阪達村選舉有些關係。阪達村是張副市長的老家,指導該村選舉分外吃力,雖然最終實現上級意圖,自己的想法也有所體現,以高級職稱衡量,心裏還是有些不甘,羅教授並沒有很強的成就感。羅炳泉也明白,絕不會因為這個,論功行賞就予重用。把一個鄉四五萬百姓交給他,起碼得肯定該同誌能力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