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啤酒箱階段(1 / 3)

第八章 啤酒箱階段

阪達村選舉出了意外,必須重選。重選應當怎麼做?羅教授提出了指導羅教授跟阪達村有緣,三年前指導火化,三年後指導選舉,上午給趕回去,晚上又被喚回來,所謂命中注定,無可逃遁,大概就這樣。事已至此還有什麼話好說?古人講既來之則安之,來了就得指導,指導應當有水準,否則算什麼教授,都虛心學習到哪裏去了?

這場選舉接下來怎麼辦?羅教授與呂忠等人看法有些不同,涉及到一些技術細節。上次主村的選舉箱被毀,其他四個自然村的啤酒箱安然無恙,相關統計數據當時就開出來了,張貴生在四個箱裏得了近六成票。小學校這個自然村姓張的更多,如果當天選舉正常進行,估計“張二世”已經誕生,可以向上邊領導欣然交代。這個結果不出預料,經過張貴生湯金山兩位候選人以及各位領導教授的共同努力,不想這樣也難。可惜事情沒完成,壞去了。壞去了不要緊,鄉下舊啤酒箱有的是,弄壞一隻,趕緊找一隻再擺出去,這就行了吧?

羅炳泉認為恐怕不行。選民已經投過一次票了,現在把大家找出來再投一次,必須有個交代,否則選民們可能就要發問。今天湯金水不服,拿水澆啤酒箱,大家隻好重來,明天輪陳金水不服了,他會不會去找瓶汽油,火燒選票箱?反正沒關係,大家再來一次就是。這樣行嗎?

所以必須有個交代。所謂交代可以有多種方式,其中少不了一條:肇事者必須對村民表示認錯、悔過,以及承擔相關經濟損失。

鄉書記呂忠當即開玩笑,追查羅炳泉。他說趕緊査一查,羅教授不放過湯金水,他到底拿了張茂發幾條煙。

羅炳泉承認自己在老夥子家喝過幾杯茶,他不抽煙,所以沒拿人家的煙。

“不是跟湯金水過不去,是要把他這件事情辦好。”羅炳泉強調,“主要的其實不是湯金水,是他哥哥,事情做好做不好,後果差別大了。所以要講規則,有規則才有遊戲,無論姓張姓湯,都不能例外。”

呂忠不讚成,主張箅了,別那麼教授,不要太講究,五四三吧,選完拉倒。什麼叫五四三?與早先文明建設部門提倡的五講四美三熱愛無關,是土話,所謂五四三其實就是差不離,五跟四差不離,四跟三差不離,所以五跟三也差不離。別太講究,不要較真,隨便一些,五四三一點,能糊弄過去就糊弄過去,實在不行了再說。這是呂忠對阪達村選舉的意見。

“說到底就是擺出個啤酒箱。”他主張,“選村長不是選總統,啤酒箱階段,五四三一點。”

羅炳泉說:“隻怕是過不去。”

羅教授擔心照相機,如今可拍照手機很多,李老師手中還有高級徠卡。雖然隻是啤酒箱階段,盯著那隻啤酒箱的人已經不少。無論對誰,大家都按規則,誰都沒話可說。否則還可能成為問題。

“李老師表揚我花樣最多。”他自嘲,“少了花樣還要羅教授做什麼?”羅炳泉的主張其實很平常,屬常規方式,並沒有什麼特別。鄉村選舉因故全部或局部重來,這種事偶有發生,如何處理自有套路,在鄉村工作久了,大家都明白,為什麼沒人要說,讓羅教授來指導?因為大家不想惹麻煩。湯金水鬧騰啤酒箱,背後閃出李老師,女子有來頭,下巴尖,富含正義感,拿著個大炮筒機器,睜著雙美麗的眼睛,虎視眈眈。阪達村選舉因此顯得挺複雜,牽涉到市縣鄉村各級領導,居然還扯到省城和京城,以及德國的慕尼黑。因此考慮安排重選時大家不免顧忌,傾向於隻求不再出事,五四三一點,趕緊完成拉倒。大家也知道太含糊似乎不好,但是少說為上,留給羅教授,羅教授知道怎麼辦,請親自指導。羅教授同樣顧忌李老師,特別是羅教授對湯金山的十二嶺車道很有感覺,他不會想跟湯家兄弟過不去。但是無論顧此顧彼,規則還得承認。羅教授不主張隻看眼前,就事論事,主張把脖子伸長一點。

意見不一致怎麼辦?請示領導。此刻領導正忙,大家得耐心等待。一屋子人一直等到晚間九點,聽到樓下院子裏有轎車聲,一個性急的鄉幹部跑出去探視,立刻喜形於色,跑回來報信:“鄭副縣長回來了!”大家鬆了口氣,今晚看來還行,不至於耗到天亮。今天鄭小華讓大家等候,不是因為趕回縣裏開會見領導,是跑出去遊山玩水了。說人家去玩也不對,她是陪客人遊玩,於客人那是玩兒,於她卻是工作。鄭副縣長陪個誰呢?李老師。兩位女士在若幹工作人員陪同下,已經相攜於鄉村間跑了兩天。

李老師不隻讓羅教授忙,鄭小華也夠嗆。在省市領導逐級過問交代下來之後,鄭副縣長不敢怠慢,非常努力,千方百計接待好貴賓,與李老師相處甚歡。除了接風吃飯,她執意陪同參觀,於百忙中抽出寶貴時間,親自帶著走,介紹本縣區位優勢,近年豐碩成果,以及相關風土人情。為了方便親切交談,她還屈尊坐到李老師的越野車裏,她的轎車讓工作人員坐,跟在人家的車屁股後邊跑。鄭副縣長坐車一向喜歡前排,自我感覺比較好,但是陪同人家就得坐到後頭去,該領導並無怨言。在羅教授冒犯李老師之後,鄭副縣長有必要表現出巨大的誠意,對客人表達安撫。

這晚上一直玩到過九點,陪客人吃完晚飯,送到金葉酒家,鄭副縣長才回到鄉政府。進屋後麵對一屋子人,她把隨身帶的小包往桌上一丟,撲通一下坐到靠背椅上,仰臉看著天花板,好一陣子,一聲不響。呂忠叫喚:“快點,給鄭副倒杯茶。”

茶端過來,鄭小華看也不看,依舊一聲不響,好一會兒才歎氣道:“好累。”

看得出來,陪客人不好玩,陪李老師尤其不好玩。一路上鄭小華得想辦法盡量說些愉快的,盡量避開些不愉快的,一邊玩一邊還得牽掛其他,牽掛起來還不能驚動客人。比如鄭副縣長操心阪達村重選安排,於陪客旅遊途中不斷打來電話,讓大家這個議議那個想想,這種事不好當著李老師的麵布置安排,恐怕得謊稱上洗手間,獨自跑到某個角落偷偷交代。這哪是玩兒?絕對輕鬆不了,大家很理解很同情。

“說吧,你們意見怎麼樣?”她終於把眼睛從天花板移下來,開口詢問。呂忠彙報,重選有些什麼規定,需要做哪些事情,如何加強指導,等等。一二三四,牛肉賬不少。女領導注意力不太集中,眼神有點飄。呂忠談到對重選安排有些不同意見時,她忽然指著羅炳泉說了個不相幹的事情。“沒那麼貴。”她說,“你羅教授不對。”

這說個什麼?李老師的照相機。原來她打聽過了,李老師稱自己的照相機挺好,是專業級的。鄭小華問,這機器值十萬人民幣嗎?李老師笑了笑,說也沒那麼多。

“那麼值幾萬?”羅炳泉問。人家沒具體講,當然便宜不到哪裏去。

羅教授承認自己對照相機還學習不夠。他是現場抄寫李老師相機的牌號,緊急打電話找朋友谘詢,這才知道點皮毛。朋友自稱是發燒友,也許隻是個半桶水。

這時氣氛比較放鬆,羅教授忍不住向領導打聽究竟。這幾天她們接觸頻繁,是不是有了進一步了解?李老師到底是哪方神仙?她跟湯金水的聯係是怎麼回事?鄭副縣長一定問出了一些東西。

鄭小華搖搖頭,神情氣惱:“你不是試過了?”

可見效果不理想。羅炳泉相信鄭小華比他更想了解李老師底細,她對客人那麼周到客氣,一個原因也是想探知究竟。看來不太容易,該任務挺艱巨。這位李老師基本不談自己情況,無論鄭副縣長怎麼拐彎抹角詢問打聽,終究藏頭去尾。羅炳泉第一次跟李老師見麵時,曾建議她別說自己究竟,容他們更好奇些,那是開玩笑,人家卻像是言聽計從。李老師很能佤,卻隻講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要害關鍵絕不多說,著意隱形,始終讓人摸不著頭腦。接觸這兩天,鄭小華隻知道李老師她們單位在北京東三環一座新大樓裏,她和幾位同行專家應邀到本省,搞一個鄉村公共項目的評估,省領導很重視。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別的人已經離開,她自己留下來四處走走,領導很關心,給她派車派司機,提供一切方便。她要求不驚動下邊,以便行動能自由自在。她在大學讀的是社會學,寫的論文涉及農村社會宗法結構的演變,所以她對農村的宗祠感興趣,積累了很多這方麵的資料。她業餘愛好攝影,相機很好,是專業級的,她發表的論文中配用不少照片,全是自己到實地拍攝。她看過一些資料,知道此地宗祠建築結構比較特別,有的祠堂外立著大小不一的石旗杆,她認為這些旗杆有具體功能,也有象征意義。興之所至就跑過來了。她怎麼認識湯金水的?為什麼會卷進阪達村選舉?恕不相告。

羅炳泉說:“搞不清楚,隻能事事更加小心。”

鄭小華跟李老師不能不談及阪達村選舉。鄭副縣長表示該村選舉一定會依法進行,湯家兄弟的事情她也都會關心,保證處置公正,不會故意為難。在表現出巨大的善意和理解之際,鄭小華並不觸及張茂發大水窟種種反映,不說為什麼如此看重阪達村選舉,隻是含糊其辭,表示村民反映的問題地方上會認真對待,妥善處理。她隻能這樣。鄭副縣長可以放掉湯金山兄弟,卻還得顧及其他,能夠對上級交代過去。除了麵對李老師,上邊還有其他人盯著她呢。

真是領導有領導的難處。

鄭副縣長跟部下研究重選的具體事項,羅炳泉提出需要讓湯金水悔過賠償,鄭小華拿眼睛看他,表情很特別。

“湯家兩兄弟一個打架一個肇事,當時你羅教授都說不要抓,別激化。”她問,“眼下你羅教授反倒不放過,為什麼?”

羅炳泉認為抓不抓,處理不處理,都必須依法,按規則行事,否則難以服眾,給今後留下隱憂。不能因為李老師在這裏就不講規則,這樣反可能落下把柄。

她盯著羅炳泉看:“是嗎?你說真還是說假?”

她很懷疑。

討論到深夜,還有些不同意見。鄭小華說這個問題要考慮清楚,再商量吧。

隔天她又早早出門,繼續陪李老師遊山玩水。下午她從外邊給羅炳泉打了電話,肯定是躲起來背著李老師打的。領導考慮了,從長遠看,羅炳泉的意見有道理。

她做了決定,也把球踢回給羅炳泉。她要求副鄉長林長利具體處理湯金水這件事,羅炳泉也必須介入,加強指導。她讓羅炳泉親自上門,與湯金水父子共同學習。主要任務是做思想工作,講道理談利害,幫助當事人提髙覺悟,認識錯誤,做好鋪墊。具體事另由鄉裏幹部去跟他們父子倆談。羅教授自作自受。

這一次他沒推托,但是提了個要求。他說湯金水肇事,是為其兄湯金山抱不平,勸說湯金水,肯定要提到湯金山的案子。他希望領導允許他跟湯家父子正式傳遞一個信息:縣領導會親自過問湯金山一案,督促相關部門公正處理,決不偏袒一方。

“這意思我跟李老師表示過了。”鄭小華說。羅炳泉堅持:“那不一樣。”鄭小華答應了。

當天晚上羅炳泉去了阪達村,上門見湯家父子。這是他在短短幾天裏第二次踏進這座普通農宅,以關心頻率而言,實超過對張茂發和張貴生。湯旺興湯金水父子住的是一處舊農宅,與前些時候羅炳泉初訪阪達村,見到湯金山妻子張麗娟的農家新樓隔得不遠。湯金山夫婦婚後自立門戶,湯金水則仍與父母一起住在老宅這邊。

羅炳泉給湯家父子帶去了一支錄音筆,告訴他們這是高科技產品,很管用,他們可以把他說的話拿去放給李老師聽。

湯家老小兩人的反應大不相同。小子湯金水拿眼睛看那錄音筆,看一眼,低下眼瞼,抬起來再看一眼。顯然他有興趣。他家老子鴨湯則看都不看,悶頭抽煙。

羅炳泉跟他們談李老師,說自己不清楚李老師怎麼會跟他們有關係,他也不打聽湯金水放水澆啤酒箱是否跟她商量過。他要他們回憶李老師說話的特點,卷著舌頭,溜著嗓子,唱歌似的,很好聽,聽她講話就好比看電視,是不是?人家不是咱們老土,生得好,來自首都,北京人。隻不過電視裏的人是虛的,遙控器一按就不見了,李老師也差不多,今天在這裏說話,明天飛機一搭上天去了,天高地遠,留下大家一起依然窩在地上,解決問題還得靠咱們自己。所以湯家父子要聽李老師的話,自己也應當加強學習,認清形勢。

不能不提這位李老師,她對他們有影響。李老師讓羅炳泉感到信息極不對稱,人家知道此地該小官僚如何出色如何花樣多,他對她則幾乎一無所知,搞不清楚,想來也不可能搞清楚。但是羅炳泉本能地覺得她和她的鏡頭意外出現於本案也許很有用,一開始羅炳泉主張小心這個陌生女子,後來又有意招惹她,其實都一樣,設法讓這位李老師顯現出來,無疑可以成為製約,讓大家包括相關領導格外謹慎,盡量按規則行事,處理得當,可能有助於讓事情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處理不當自然就是搞砸了。羅炳泉拿出一支錄音筆示眾,顯得很自信,不擔心該女子任何反應。這是想讓湯家父子印象深刻,讓他們清楚羅炳泉是按規矩的,不搞暗的。

湯金水年輕氣盛,他出來投案是迫於父親,心裏並不服氣。他強調自己澆啤酒箱事出有因,是反對選舉不公。他哥哥湯金山打架是自衛,對方挑釁在前,是非很清楚。不問青紅皂白一下子銬走,送進縣看守所,這是趁機搞人,怕他哥選上村長。

羅炳泉把他從鄭小華那裏討要來的信息正式傳遞給湯家父子。羅炳泉說領導會關心,個人也要有態度,此刻湯金水的態度對他哥哥也有影響。就事論事,無論湯金水有多少理由,他那樣肇事都是不應該的。世界上有無數啤酒箱,湯金水喜歡的話,可以一隻一隻拿到水龍頭下邊灌水,但是那一隻不行,因為它是選票箱。這道理哪怕大家都不知道,湯金水最應當知道,他學習過。所以湯金水必須認錯。

“不認又怎麼樣?你們把我銬走吧。”年輕人回答,“你們去問問,不隻我不服,村民都不服。”

羅炳泉說可以不服,必須依法,這是規矩。湯金水真的喜歡讓警察上銬嗎?湯金水說他不喜歡,但是他也不怕。其父在一旁喝,讓兒子住嘴。“叫領導說。”羅炳泉告訴他們,眼下主村這裏必須重選,大家得配合,特別是他們父子。他特地趕過來跟他們一起學習,是要幫助他們明白情況。湯家兩兄弟目前都碰上了事情,都有待處理,領導巳經有個態度,到時候怎麼辦還是法律說了算。法律說話的聲音是大是小,跟當事人的態度和表現有關係,表現好一點,法律的聲音當然會輕聲慢氣一些,這叫做從寬處理。法律上這些事情,別的人不一定了解,湯金水應當很清楚。李老師不會另有說法吧?

他們一聲不吭。顯然他們心存疑慮,擔心所謂縣領導會關心過問湯金山案,保證公正決不偏袒都是哄他們的空話。

羅炳泉翻來覆去,與湯家父子一起學習。看看天色已晚,不適合繼續學習,羅炳泉起身告辭。他告訴他們,自己今晚就是來關心關心,明天鄉裏領導會跟他們談,商量一些具體事項,希望他們能夠配合。臨走時羅炳泉指著桌上的錄音筆,問他們要不要留著這個。湯金水點點頭,抓起筆放進口袋,他父親立刻伸手,硬從兒子口袋裏把筆抓出來,什麼話都沒有,兩手捧著遞還給羅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