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啤酒箱階段(3 / 3)

眼下特別困難,哪有辦法再出重選這筆錢?領導幫助免了它吧。

羅炳泉告訴湯旺興這是規矩,免不了的。但是沒有湯旺興想的那麼嚴重。羅炳泉給他算了筆賬,每個選民誤工補助二十元,五百選民要一萬。實際不要那麼多。補助是現場發的,領到補助的人都簽有名字,上一次選舉失敗時,隻有一半左右選民投票並領走補助,選舉中止時還有半數選民沒有投票,補助也沒有領走,所以這筆錢還在,可以使用,估算一下也有幾千。隻要湯金水父子願意合作,可以合情合理,據實確定一個他們應負擔的合適數額。湯旺興苦笑,稱他們還是湊不起。“總可以想點辦法。”羅炳泉說。

羅炳泉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紙給“鴨湯”看。羅教授似乎早就算定他會來,已命人代他兒子擬寫了一份檢討書,對自己的錯誤行為表示悔過,對全村選民表示道歉,願意接受處理,保證改正錯誤,遵紀守法,促進重選圓滿成功。“你還是要聽我的。”羅炳泉說。經反複勸告,湯旺興最終接受,離開時他淚流滿麵。羅炳泉從他那裏知道,李老師跟這家人以往並無關係,認識的方式非常傳奇:前些天,湯金山出事後,其弟湯金水到鄉派出所找人,得知哥哥已被帶走,湯金水悲憤難平,坐在他的“雞嘎子”邊放聲大哭。恰李老師的越野車經過,看到了,李老師下車詢問究竟,這才卷人事端。

第二天,重選公告和湯金水的檢討書一並張貼出去,重選時間就此確定。公告與檢討書張貼出去的同時,李老師不辭而別,結賬離開金葉酒家,一走了之。事態的意外逆轉一定讓她感覺很差。此前羅教授聲稱歡送,她還準備奉陪到底,現在罷休,因為薄弱環節被擊破,湯家人最終聽從了羅教授,沒有聽從她。李老師是研究農村社會宗法結構演變的正牌社會學博士,羅教授隻是個偽教授。對本案當事者而言,顯然偽教授比真博士更具實際意義。這也許很悲哀。

到了周日,重選按時舉行。

村級選舉,按規定由村民選舉委員會組織開展,由縣鄉兩級提供指導。領導們對阪達村重選事宜非常重視,相關細節事前都曾一一商討,這又涉及了選票箱問題。

鄭小華說:“別再弄啤酒箱了。”

她對上回選舉失敗耿耿於懷,情不自禁歸咎於糊張紅紙充當選票箱的舊啤酒箱。她說如果找個鐵皮箱或者木頭箱子,隻怕兩個人才抬得走。如果那樣,湯金水就不容易成功肇事,給咱們省多少麻煩。

呂忠還是五四三,他認為經各級領導、幹部群眾共同努力,眼下看來不會有大問題。啤酒箱就啤酒箱吧,本地鄉村選舉一向都用這個,方便易行,群眾也接受。忽然間抬一隻鐵皮或者木頭箱子擺在那裏,反而怪怪的。“找隻新一點的,紙幫夠結實就可以了。”他說。鄭小華批評:“看你那個啤酒肚,就知道啤酒箱。”呂忠嘿嘿,稱自己眼下基本不喝啤酒,但是肚子沒啥變化。“鄭縣長不喜歡,咱們可以改改。”他說,“雜貨鋪裏找個舊白酒箱,或者礦泉水紙箱,如今多的是,都可以用。”

“拿去收破爛。”領導生氣,“別給我擺上台。”

沒辦法,領導這麼強調,當然隻好照辦。如今各地選舉,親眼見的,電視裏放的,鐵皮箱不多,木頭箱為主,所以決定用木質選票箱。這東西不難,叫個木匠,給幾塊木板,鋸一鋸釘一釘,油漆一下,寫上字就行,又不是高檔家具,工藝不複雜。隻是現打一個得花時間,還花錢,呂忠認為不必搞得那麼隆重,到哪裏找一個現成的用用就可以了。於是他追鄉人大的專職副主任,問去年鄉裏用的選票箱放哪裏去了。這一問還問準了,該副主任手中恰有一個,是鄉裏開人大選舉時用的。鄉人大、政府五年一屆,選票箱五年用一次,使用周期不短。去年用過之後,該主任擔心箱子丟在會議室裏,這個摸那個動容易搞壞,到時候還得重做,麻煩。於是就搬進自己宿舍保管,當一件家具擺設。

呂忠點頭’說他記得那個箱子,很標準,可以可以。鄭小華還不放心:“我要看看。”

於是呂忠叫了兩個年輕幹部,去宿舍樓把選票箱抬過來。鄭小華一看挺滿意,因為做得很像樣,箱體漆紅,選票箱三個大字是金字,很莊重很堂皇。

它還打造得特別結實,用的是上好木料,有半人之高,相當重,非得兩個人才抬得走。弄壞它可不容易,石塊磚頭解決不了問題,除非拿大鐵錘死命去砸。選票箱的防水性能也不錯,隻要不是直接往投票口上澆水,哪怕拿高壓水槍噴它,一時半會兒,搞不濕裏邊的選票。羅炳泉卻說這箱子不行,恐怕不好。

羅教授注意到該選票箱下邊有一行金色落款小字,標為本省本市本縣溪阪鄉。羅炳泉說這一看就是鄉裏的東西,拿到村裏用,別讓人借題發揮,說鄉裏連這個都要包辦,幹預村民選舉。鄭小華批評:“羅教授又玄了。”

她不擔心被指幹預,但是也不喜歡落款小字。她說選票箱就是選票箱,何必做得像一份公文,下邊還要落款?難道還要刻個木頭公章鑲在上邊?沒辦法,真是土。誰讓這麼幹的?自己不懂,電視上也該見過呀,哪個選票箱還得寫上自己這塊一畝三分地叫個什麼?真是的。“好在字是鑲上去的,撬掉算了。”她說。羅炳泉說:“啤酒箱也還需要。”

他提到了流動票箱。鄉裏這個大選票箱可以擺到阪達小學校操場,卻沒辦法抬著走。村選大都需要流動票箱,像老夥子張茂發那樣的病號,按規定得用三個工作人員,把票箱送到家裏讓他投票。流動票箱輕便為宜,所以啤酒箱還是少不了。

“啤酒箱階段嘛。”羅炳泉說,“免不了用那東西。”“什麼啤酒箱階段?”鄭小華不同意,“你是啤酒箱教授?”領導會命名,還挺貼切。

選舉前一天,鄉裏的標準選票箱用吉普車送到了阪達村小學。當晚鄭小華帶呂忠羅炳泉等人親自去現場檢査,她在那裏又改了主意。“感覺真是怪怪的。”她說。

女領導的感覺很敏銳。鄉裏的選票箱像模像樣,十分標準,會議室主席台上一擺,很堂皇很莊重。弄到阪達村小學校裏,露天土操場舊學生桌上一放,看上去卻挺紮眼,跟周圍環境確實不太協調。特別是選票箱下方被撬掉的一行小字,痕跡隱隱約約,似乎藏著些什麼,讓人感覺不舒服。

女領導左看右看,最後終於歎了口氣。“算了,啤酒箱就啤酒箱吧。”她說。

羅炳泉也覺得似乎啤酒箱會更合適些。所謂“啤酒箱階段”當然是笑話,主要還是出於現實情況考慮。這個村上回投票出事,用的是啤酒箱,重選時照樣用啤酒箱,感覺比較接續,換一種選票箱感覺好像是另一種選舉了。考慮到阪達村以往選舉情況,還有左鄰右舍其他村子目前的狀況,眼下似乎還是啤酒箱好。

於是又換了回去。

經過幹部群眾大量細致的工作,阪達村這天投票波瀾不驚,平穩祥和。上午八時開始,選民陸續前來投票,有的投完票就走了,有的投票後還聚於小學校操場上抽煙閑聊。湯金水被安置在操場乒乓球台邊,即上次選舉時李老師拍照處。他隨同選舉辦工作人員一起處理誤工補助發放事宜,凡投完票者,可到這邊領取二十元,由工作人員登記名冊,湯金水自行發款。

這個細節經羅炳泉指導提出,大家研究認可。羅炳泉認為讓年輕人自己發錢,有助於他自己和大家深化感受,也有助於當事人精打細算,確保錢沒有亂花。發款是在選後,不會有買票之嫌。

當天大批人員去了現場以保證重選成功。鄭小華沒有到場,留在鄉政府裏掌控情況。作為縣領導,此刻太直接不一定合適。呂忠書記也留在鄉裏,陪同領導指揮掌握。現場交給林長利和羅炳泉,他們作為縣鄉指導選舉人員,下村指導村民選舉委員會組織選舉,符合法律文件的規定。

羅炳泉在現場見到了張貴生,他又穿上那件西裝,如呂忠早先所笑,打扮得像是準備娶小。這個人興致勃勃,喜不自禁。經過包括羅教授在內的許多幹部群眾的共同努力,本次選舉已經沒有懸念,今天張村長篤定當選。他給羅炳泉遞煙,說他們家老夥子講了,感謝領導關心幫助,改天老夥子身體好點,一定要到縣裏請領導吃飯。他也會告訴他老叔張盛副市長。

羅炳泉頓時覺得眼下這個場景有所欠缺,不太圓滿。上午十點,大約就在上次湯金水肇事的那個時候,人群突然騷動,大家一起扭頭朝小學校門口看去,引出了一些動靜。

卻是李老師來了。她還是那副裝束,裏邊長外邊短,長袍馬褂一般,獨具 風采。她從學校大門進來,於眾目睽睽之下朝操場北側升旗台的啤酒箱走去。場上相關人員包括啤酒箱邊的監票和保安一起緊張,羅炳泉沒發慌。羅炳泉不擔心李老師跑出來親自動手,再澆一次票箱,因為那隻水龍頭已經處理過了,今天保證無水。

人家沒想肇事。她用她的相機進行近距離拍照,為她在本地很有意思的社會學考察留下又一筆現場記錄。

羅炳泉指著她對張貴生說,你們要小心這個領導。她下巴尖,掛鉤阪達村。要記住多做好事,別做壞事。哪個胡作非為,她會知道,那就壞去了。“李老師我見過的。”張貴生問,“她從哪裏來掛鉤?”從北京來。張貴生的老叔張副市長都該怕她,別說張貴生自己。這天羅炳泉終於有幸成為李老師相機裏的人物。她給羅炳泉拍了幾張照片,包括羅炳泉與張貴生並肩而立的照片。羅炳泉認真配合,沒有異議。

他對李老師表示感謝,說自己剛才還感覺有些欠缺,現在不會了。有美麗的李老師意外光臨,阪達村今天的選舉才格外圓滿。李老師沒有吭聲。

拍完照,她問了羅炳泉一個學術問題。“你這是拿人民幣兌換的?”

羅炳泉回答不是。那天晚上,湯旺興從鄉政府他住的房間離開時流了眼淚。不是因為他欺壓弱者,也不是因為人民幣。湯旺興是被感動了。“你事先準備的?”

羅炳泉承認。那天下午,他預感事情一旦形成僵局,鴨湯可能會是解決的關鍵,這個人可能需要幫助。經與溪阪鄉領導協商,羅炳泉從鄉財應急借款五千元,由他個人出具借條,以備需要。當晚鴨湯突然上門,他把這筆錢交給鴨湯,鴨湯問,要不要給領導寫張借條?他沒要。他對這個農人非常信任,待他們緩過勁來,這筆錢自有著落。他相信這家人會緩過勁來,湯家兄弟經曆這麼一場事變,下一次肯定不一樣。按照規則運行,有朝一日,他們可能會成為掌控者,成長為這個村新一輩主導人物。這也要感謝李老師,沒有李老師巨大的正義感,以及她令人畏懼的高深莫測,兩兄弟的前程可能已經過早夭折了。

她說她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趕來。此刻她對誰當村長不感興趣,隻關心湯金水。聽起來,羅教授是真正關心這個年輕人的吧?他不會有事吧?羅炳泉說:“我斷定他將得到依法處置。按照規則。”“等於沒有回答。”她不滿,“羅教授隻會講這種令人討厭的官話?”羅炳泉告訴她,派出所領導說,根據湯金水肇事的情節,按照有關規定,他們會從輕發落。他可能會被處行政拘留幾天。孫所長準備讓年輕人在派出所服拘役,燒開水擦桌子洗地板,閑來與在家幹警們一起學習法律。這對年輕人會有好處,這個輕處罰不會給他留下汙點。“他哥哥呢?”

羅炳泉說自己對法律學習不夠,具體說不出這個案子會有哪些可能。派出所孫所長已經向縣局彙報過情況,包括湯金山在省城與歹徒搏鬥受傷,獲得的見義勇為榮譽和獎勵。他知道鄭小華副縣長現在也很重視這個案子的處置。他可以向李老師保證,結果一定是合法公正的。“羅教授不騙人吧?”她問。

羅炳泉說,她不必一定要相信他,但是可以相信自己手裏的照相機。她的相機裏記錄了很多東西,都是現實存在,是真實的。“這是徠卡數碼機嗎?”他忍不住還要再問。“你也懂?”

羅炳泉承認其實他不懂,沒玩過,學習不夠。他隻知道數碼機不用膠卷。她說不錯。她這相機不用膠卷。

羅炳泉建議她比較照片,她會發現今天跟上次使用的選票箱相同,都是舊啤酒箱。本來領導很想變一變,昨天下午做選舉準備時,小學校操場上擺的是一隻從鄉政府運來的結實的大選票箱。但是後來又換走了,恢複為啤酒箱。為什麼?大家說了笑話,認為現在本地還是啤酒箱階段,所以用啤酒箱對路。所謂啤酒箱階段,說的是還很草根很初級,不是很完善,所以阪達村選舉中才有這麼些事情。但是應當看到啤酒箱已經比以前沒有箱子進步,有了啤酒箱,才能指望今後還有木頭箱、鐵皮箱等等。

李老師說,是不是因為目前用的隻是啤酒箱,很草根很初級,就可以放大膽玩弄花樣,漠視民意,欺壓百姓,甚至胡作非為?

羅炳泉承認可能有這種情況,現實很多麵,所以需要李老師的正義感,以及她的照相機鏡頭。啤酒箱跟數碼機碰在一起,情況就不一樣,可以良性發展。

“是真話嗎?”她問。

羅炳泉說,從一開始他就非常注意李老師的相機,覺得李老師的鏡頭可以變成他的鏡頭。此前他屢次冒犯李老師,就是想搞清楚李老師的來曆,也是想借助李老師,讓李老師的鏡頭起點作用,讓這件事往好裏辦。“辦出今天這個結果?選出一個‘張二世’,羅教授很滿意?”羅炳泉認為不要隻看弄出個“張二世”,結果也是過程,裏邊已經有些積極因素。他擺脫不了一個感覺,覺得自己和此間各級領導在這裏做的一切,最終很可能是在為某一個人鋪一條路,創造一個機會,這個人就是湯金山。“如果是那樣,還得感謝李老師幫助,是心裏話。”他說。“聽上去言不由衷。”她評價。

羅炳泉說他不指望李老師表示信任,有李老師的質疑可能更於事有補。一直到現在他還沒搞清楚李老師究竟是個什麼人,他很想弄明白,因為好奇。但是又覺得不必,李老師應當高深莫測、令人敬畏。

她記得羅炳泉早有這一提議,像是開玩笑的。這回她的相機裏留著許多嘴臉,她很疑惑,不知道眼前這張嘴臉究竟要怎麼看。

羅炳泉認為這張嘴臉很謙虛,充其量如李老師所形容,就是個小官僚。心裏有想法,學習很認真,做事很努力,畢竟基礎太差,起點太低,環境不利,性格也有問題,終其一生,估計如此而已,不可能有什麼造就,自己很明白。但是此時此地,知道立足現實,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這種人還是需要的。這時小學校外傳來轎車喇叭響聲。

鄭小華副縣長匆匆駕到。聽說李老師意外出現,她立刻趕了過來,繼續熱情接待,要領李老師上十二嶺,再訪那座她們沒去看成的古墓。

離幵前李老師再次提醒羅炳泉,這裏的各種嘴臉都在她的相機裏。羅炳泉表示明白,知道她會盯著什麼。

選舉落幕,沒有意外,張貴生當選。湯金山人還被關著,缺席參選,居然也還有三成多的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