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炳泉注意到該農人的雙手皮色黝黑而粗糙,如染色麻布,這是在耕種和牧鴨勞作中飽經風霜的一雙手。這個農人的老婆在裏間,不時哼哼兩聲。她長年臥病,大約不久於人間。這一家人有兩個兒子,好不容易拉扯成人,看起來巳經長成兩支大柱,現在一並惹上禍事。此刻他那雙手在羅炳泉眼前輕輕發抖。
羅炳泉很覺心酸。
第二天一早,鄭小華副縣長把羅炳泉找去,追問羅炳泉跟湯金水父子都說些什麼。羅炳泉報告了情況,稱自己向人家表揚李老師生得好,北京人,話特別好聽,跟電視裏的主持人一個樣子。他還建議湯家父子除了聽李老師的,自己也應當加強學習,認清形勢。李老師今天在這裏說話,明天飛機一搭上天去了,天高地遠也難指靠。所以還得靠自己。鄭副縣長聽了非常生氣。“說這些幹什麼!”她嚷嚷,“不知道這個人麻煩嗎!”原來她剛在李老師那裏碰了個軟釘子。昨晚分手時,兩位女士原已商定今天上十二嶺看山洞,中午安排在山間一個小村落吃農家飯,那附近有一座年代久遠的古墓,李老師很感興趣,欣然答應。但是今天一早突然變卦,她給鄭縣長打了電話,說自己今天要到阪達村,跟老鄉學趕鴨子,鄭縣長來嗎?鄭小華勸她還是上山玩,阪達村以後再去。李老師語調平和,很善解人意,卻不為鄭縣長所動,隻說那就不麻煩鄭縣長了,她還是到阪達村去。鄭小華明白李老師生變一定有些緣故,找羅教授追問,這一問明白了,原來又是歸功於羅炳泉。
“羅教授不對啊。”鄭小華滿腹狐疑,“故意搞?”她感到特別奇怪,因為從阪達村選舉現場發現陌生女子開始,羅炳泉就一再強調對方相機非常高檔,主張慎重對待。為什麼他自己反而一再招惹?鄭小華做了許多努力,好不容易緩和了李老師的情緒,羅教授到湯家一指導,又生事了。羅炳泉明知所說的都會傳過去,為什麼故意刺激李老師?羅炳泉強調他是在幫助湯家父子搞清情況,搞不清楚他們就不會聽從。“真的這樣嗎?”“沒其他意思。”
她擺手讓羅炳泉走人,特別叮囑:“我盯著你呢。”鄭副縣長有理由懷疑羅教授。這位領導其實有相當水平,她那張研究生文憑幾萬元學費並不白交。但是羅炳泉不能當麵表揚,這方麵她很敏感。前幾天她一怒之下趕羅炳泉離開,除了因為羅炳泉惹惱李老師,讓她意外遭到上級批評,也因為羅炳泉提到自己的教授職稱是假的,不像她那張研究生文憑是真貨。提起文憑她總懷疑羅炳泉是在嘲笑她,因為她在成為研究生之前是中專畢業,讀的是助產士。
上午各自行動。李老師去阪達村向湯家父子學習趕鴨子,鄭副縣長當然不能一起去,她留在鄉裏,密切注意。這些天她親自陪同李老師參觀,很大程度上是把李老師與阪達村拉開一點。這個村正在準備重選,情況比較敏感,最怕節外生枝。羅炳泉也沒下村,按原計劃,由副鄉長林長利去與湯金水父子談事。林長利管民政,管選舉,還掛鉤該村,所以由他出場。
林長利跟湯家父子談了幾個具體事項,都為事前研究過的,其中兩條比較要緊,一是湯金水必須寫一份檢討書,與重選公告一起,事先張貼出去,表明認錯態度,對選民有所交代,保證重選順利。二是重選發生的直接費用應由湯金水負責承擔。
李老師當時恰在湯家,她即詢問:“這什麼意思?多少錢?”林長利不給她具體數目,但是給了幾個範圍。找個舊啤酒箱不要錢,買張紅紙寫上選票箱三字,拿膠水粘上,這就要錢。印製選票要一點錢,選務用工也要一點。最大的開支是選民的誤工補貼,這個要算一算。村委會由選民選舉產生,選民都是自營生計,參加選舉占用勞動時間,適當給點補助,有利於發動大家參與,保證參選率達到法定要求。這也是當前本地許多村莊選舉具體實施的慣例。給多少補助酌情而定,富村多點,窮村少點,阪達村這邊定的標準是每位選民補助二十元,不算高。第一次選舉的補助發出去了,選舉卻沒成功,錢白花了。重選也是選舉’規矩當然照舊,得給同樣補助,否則誰來?這筆錢哪裏去生?村民不會拿,公家不能負責,得由湯金水個人承擔,因為上次選舉搞砸,補助白費,直接責任在他。需要重選的這個阪達主村登記選民五百餘人,每人二十,這就是萬把塊錢。
李老師說這兩條都精彩,從精神到物質,雙重打擊,一舉擊垮。林長利分辯說,這些要求並不苛刻,大家都得按規矩辦。“這是哪家的規矩?”她問。
李老師不是當事人,也不代表當事人參與協商,她隻是插嘴發表觀感。當天她是阪達村湯旺興家的顯要客人,在那座普通農居裏的主要活動是拍照。農家許多東西讓她感覺新鮮,包括趕鴨下溪的長竹竿,以及顏色斑駁的舊農具。她拍了湯家裏裏外外,他們房子的破損和牆上的舊掛曆,也從各個角度很用心地拍了林長利與湯家父子談話的場麵。她說她會用相機詳細記錄事件的整個過程。林長利被她拍得心亂如麻,不知道自己的頭像會不會因此跑到北京,甚至出國而去,長臉於海內外。
是羅炳泉讓林長利如此為難的。事前研究時,林長利力主算了,別給自己找麻煩,還好不算太多,縣裏鄉裏給點錢把重選做掉,警告湯金水別再生事就行了。為了順利重選,便宜少年家一回吧。羅炳泉表示不讚成,此刻不管牽涉到誰,不管是否應當同情,隻能按規則行事,誰搞壞就誰賠。否則以後怎麼辦?任何時候都會有人不服,是不是歡迎大家學習,都來放水放火?林長利職稱低,論不過羅教授,隻好勉為其難。
李老師居然跟林長利提到羅炳泉。她問那位教授到哪裏去了。老師今天聞訊趕來,教授卻不見了。她相機裏什麼嘴臉都有,不能少了這位教授。林長利問李老師有什麼意見,他可以轉告羅副。李老師即教導說,恃強淩弱很可恥,教授要有起碼人格。
林長利沒能談下來。湯金水父子不接受那兩條,李老師起了作用。雙方商談之際,該女子走來走去,從裏到外,這裏拍那裏照。然後她讓湯金水的父親帶她到外邊拍鴨群,以及到村中取景。湯父一聲不吭,起身跟著走,把林長利等人丟在家中不管。林副鄉長平日威風四麵,此刻無可奈何,因為李老師誰敢去惹,而且肇事者是湯金水,不是人家老爸,不能揪著鴨湯不放。林領導隻好反複再三,與湯金水共同學習,年輕人性子很急,死活一句話,反正已經做出來了,死鴨不怕開水燙,他敢做敢當。抓人吧,為了張貴生當村長,讓他們兄弟倆一起進監獄。
製造緊張因素的不僅是該年輕人,還有李老師。李老師已經不在現場,卻比在現場更嚴重。她讓湯父領著,居然去了村老大官邸,不是去親切慰問臥病於床的張茂發,是去給人家的房子拍照。張茂發的房子占地廣闊,其氣派在村中數一數二。一個在本村統轄近四十年的老夥子,有這種房子不算意外,一旦公開披露卻容易引發聯想。李老師還去了大水窟,站在當年張茂發主持修建的水壩上,用她那隻大炮筒拍下了水產養殖基地的無盡風光。此地風光不論如何旖旎,肯定不會是拿去參展用的。拍完照回到湯家,她還調侃林長利,問是否要求她也寫一張悔過書,貼在阪達村重選公告一旁以示低頭認罪。如果不寫是否會給帶走,送縣看守所去吃官司。
消息傳過來,鄭小華罵了人,罵的當然是羅炳泉。她說羅炳泉號稱羅教授,這指導個啥?就幹這種事!越弄越麻煩,看怎麼辦吧!
羅炳泉有很強的挫折感。女領導批評人一向不太注意學曆、職稱以及當事者本人感受。當年羅炳泉當鄉長時,與她和吳忠均為同僚,羅炳泉是教授級的,他們尚無職稱。但是後來他們都進步了,羅炳泉沒長進,雖然級別還在,官卻越當越小,顯然羅炳泉這種偽教授不太有用。羅炳泉對自己已經沒有太高期待,很清醒很現實,碰上破事自覺認領’但是他還是很在乎自己的職稱,依然自認為有些想法。他這種人的毛病真是改也難,不容易。
當天下午,鄭副縣長決定讓羅炳泉再次出動,去指導幸老師。一來因為李老師向林長利問及了羅教授,二來一旦鄭副縣長親自出寫就沒有退路了。雖然女領導一再對羅炳泉表示懷疑,對羅教授所作所為很氣惱,關鍵時刻還是遵從自己的基本判斷,認為此人可辦破事,因此沒太猶豫,指定其上。
羅炳泉沒去阪達村找李老師,因為在那裏說話反而不方便,他去李老師下榻的金葉酒家守株待兔,從下午四點一直枯坐至六點。晚飯前李老師回來了,她還沒給羅教授照過相,看到暫缺嘴臉出現,卻未表現出驚喜。
羅炳泉不再跟她探討慕尼黑的啤酒館,他直截了當,建議李老師允許縣鄉領導安排設宴,熱烈歡送。羅炳泉說李老師祠堂也看了,照片也拍了,足可滿載收獲而歸,想欣賞山野風光今後可以專程再來,眼下此地比較敏感,不是合適觀賞的時候。李老師再呆下去隻怕會出事。“很危險嗎?”她調侃。
羅炳泉保證她個人什麼事都不會有,絕無危險。因為各級領導很關心,當地部門很重視,肯定確保安全,哪怕這裏鬧個天翻地覆,她不會少一根毫毛。但是她會禍及他人,讓他人很危險。“誰呢?”
比如他本人,羅教授,很出色的小官僚可能會掉烏紗帽。李老師對羅教授之流有看法,所以帽子掉了活該,這個沒關係。問題是對湯家兄弟也不好。他們要生活要發展,周邊環境搞得這麼複雜,日後怎麼辦?她認為羅炳泉的邏輯很奇怪。
與上回指導相同,羅炳泉跟她談湯金水。羅炳泉提供了自己采訪到的一個素材:湯金水讀高中時成績不好,偏科嚴重,文科不錯,數學一塌糊塗,畢業當年沒考上大學。按照本地農村通常情況,他會回鄉務農,隨其父鴨湯耕作牧鴨。也可能外出打工,另謀生計。但是這小子哪都沒去,留在家裏複習,再到縣一中複讀,第二年終於考上一所成人大專。事實上,湯金水前度高考,雖成績不好,卻並不是無學可上,隻是分數達不到想要的專業,所以放棄。最後他如願以償,讀了那個專業。那是什麼?法律。湯金水有一張法律專業的大專文憑,雖然現在無業,卻有望在今後從事法律事務。湯家並不富裕,湯金水的父親和兄長為他付出很多,可見他以及他選&的這條道路寄托著全家人的期待,弱者改變命運的願望總是這麼強烈與執著。現在因為一場村級選舉,年輕人一怒肇事,拒不合作,讓自己陷人困境,如果進一步惡性發展,終被嚴厲製裁,案底和記錄將會留下來,成為一個汙點,可能影響甚至讓他喪失今後從事法律業務的資格。這家人的期待和改變命運的願望將因此破滅。
李老師說:“所以要忍氣吞聲,任你擺布?”羅炳泉說:“我是在維護他。”
羅炳泉告訴李老師,比較起來,他更注意的是湯金水的哥哥湯金山。湯金水年輕,未來如何還不可知,他哥哥不一樣,眼下已經可以影響一村。這一次參選村主任,湯金山表現出足以改變現狀的潛力,他提出一個念想,主張修一條十二嶺車道,這很可能意味著當地經濟社會的一個新發展。但是眼下這些事如果處置不當,這個念想可能不待實現就會胎死腹中。“你們在意?恐怕未必吧?”對方並不認同。
羅炳泉給李老師介紹當下農村選舉若幹典型案例,包括曾經發生過的買凶殺人案。羅炳泉告訴她有的村子很窮,村長沒人想當。有的則競爭激烈,其中牽扯利益因素,一旦處置不當,就可能引發嚴重事件。本地農村基層民主進程中出現一些問題,包括阪達村這種問題並不奇怪,因為基礎就是這樣,種種情形都在李老師的相機裏,她很清楚。那天在現場,她曾問張貴生為什麼把一隻舊啤酒箱擺出去當選票箱。這隻舊啤酒箱很有代表性,表明現階段特點,這叫做啤酒箱階段,它在一個特定基礎上,還有待逐步完善,所以大家都需要加強學習,提高認識。
“眼下最應當形成的共識就是承認和遵守規則。”羅炳泉說,“否則都可以亂來,這還什麼民主。”
她反駁:“你嘴上講規則,底下都是潛規則。你在阪達村指導來指導去,真實目的就是維護張家利益。這種規則不要也罷。”
羅炳泉表示李老師可以說氣話,湯金水卻不能因此動手搞啤酒箱,這是規則。他認為湯金水兄弟都應當學習遵守規則,這也是學習利用規則。他要的就是這個。通過本次換屆選舉,阪達村村民的意願已經得到更多的表達,下一任村長無論姓什麼,都不能像前任一樣行事,都必須處置大水窟等等問題,讓村民更多地分享權益。這就有進步,沿著正確的方向走,是相關規則、指導和選舉產生的成果。李老師應當看到。
她說她發現這裏的官員不隻花樣多,言辭也豐富,再醜陋的東西都能用口水塗抹得冠冕堂皇。其中以羅教授為甚。
羅炳泉認為李老師應當對羅炳泉之流進行深入了解,這也是對現實的深入學習。他本人同樣希望向李老師好好學習,來日方長,還有機會。現在能否先確定一下,明天中午跟縣鄉領導一起吃個飯?宴請歡送?她冷笑,說她覺得挺有意思,打算接著看,奉陪到底。“吃飯不急,再說。”她說,“時候不早了,我還有點事。”逐客令下了,羅炳泉走人。告辭時他才對李老師說明:領導隻是讓他來彙報溝通情況,希望得到她理解協助,並沒有授權他提請李老師離開本地。是他自己拿所謂“歡送李老師”來說事。李老師在阪達村出出進進,給這場選舉增加了難度,卻也形成有效製約,促成事情往正確方向走,所以要感謝李老師。不管怎麼樣,事到如今終究要有一個解決,這個解決一定要按照規則,李老師有興趣就接著看吧。
當晚,林長利再次前往湯家共同學習,對方依然堅持不懈,大家不歡而散。林長利說了重話,重選將按計劃進行,湯家人不合作,一切後果自負,走著瞧。
晚間九點來鍾,有人敲羅炳泉的房門。來客卻是“鴨湯”,湯氏兄弟的父親湯旺興。
他靜夜造訪,獨自前來,見了麵竟無話可說。羅炳泉注意他那雙善於耕種和牧鴨的手在膝上索索動彈,心裏肯定是波瀾起伏,隻是苦無敘述。羅炳泉問了他一句話:“你兒子呢?是不是找李老師去了?”
羅炳泉說:“李老師是好人,她同情你們。我說的話你兒子不信,所以坐上雞嘎子,還是去找她。你是信的,所以你來找我。”他再點頭。
“有什麼難處盡管跟我說。別緊張。”他悶了半天,擠出話來:“錢,那個。”
他沒有錢。他老婆久病,小兒子還不能掙錢,家裏經濟一向很緊。大兒子湯金山回鄉發展,蓋房買車載貨,手中也不剩幾個錢。競選村長靠開碾米廠的堂叔支持,自家也有不少花費。現在湯金山打架被拘,這邊要請律師,那邊討要醫藥費,花錢免不了。見義勇為得的獎金也用得差不多了,親戚朋友巳經借了一遍,兒媳婦張麗娟把貨車賣了,湊了錢到縣裏,想辦法幫助湯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