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撞大運(3 / 3)

他開上自己的貨車去省城,走前還裝了一車貨,是他堂叔米廠加工的袋裝米,送省城的米商。湯金山自己笑,說城裏人管這叫私家車,像他這麼開私家車不虧本,車錢油錢都賺回來了。那天一早出發,當晚他就來了電話,讓張麗娟明天留些豬肉,請師傅幫工吃一頓好飯,而後放工回家。

“耗著不是辦法。”他說,“這裏沒那麼快,少說十天半個月。”張麗娟很不安,連問是什麼事,要緊嗎?湯金山說還好,不是壞事。那時候事情沒定,不敢太聲張。湯金山悄無聲息,在省城裏等了十天,終於事成,果然是件好事:省城評選新一屆“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湯金山給評上了。是市級先進,三年一評,本屆十名,湯金山列在最後一個。

湯金山所在的水科院處於省城轄區,卻是省直單位。省會城市評選見義勇為者,由該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牽頭主辦,這個機構歸公安部門管理。本屆符合條件的人不少,初選名單裏本來沒有湯金山,主要因為他在省直部門當保安,不是市級單位人員,申報渠道不同。後來辦過湯金山這起案子的區公安分局刑警隊的黃隊長提建議,說湯金山事跡很突出,麵對兩個持刀歹徒,沒有後退半步,保護了單位財產,協助警察捕獲殺人凶犯,自己身負重傷,受到省領導慰問肯定。這個人應當列進去。市局領導一聽有理,事情發生在本市轄區,符合申報條件,於是就補了。研究過程中,需要補充相關材料,湯金山因此被叫回單位。

湯金山披紅掛彩接受表彰,照片又上了報紙,表彰會那天還有電視記者逐一采訪受表彰者,他露了回臉,講了幾句話。湯金山見過些世麵,麵對鏡頭並不緊張,知道學電視裏常見的那些人,感謝領導,感謝同事,感謝記者,隻忘記說還得感謝家人。還好都是鄉下人,父母老婆兒子不會計較。

湯金山發覺自己真是撞了大運,這回不止露臉,居然錢還不少。為了提倡見義勇為,獲表彰者都得重獎,獎金十萬,還不用交稅。湯金山雖然名字列在第十個,屬最後一名,獎金一分錢不少,整整十萬。會場上沒給錢,十個先進每人發一張硬紙板,上邊糊了紅紙,寫著人民幣十萬元一行大字,站在台上讓記者拍照錄相。下台後才給錢,十萬現金,用一個牛皮紙大信封裝好,簽個字就拿走,個人保管,自行處置。湯金山摸著信封裏厚厚的十疊錢,確信自己沒在做夢。

單位領導很高興,湯金山受表彰,也讓單位有臉麵。水科院領導問湯金山還有什麼困難,有要求盡管說。湯金山沒向單位要錢要物,隻要時間,提出再請兩個月假。他身體已經沒問題了,隻是家裏在蓋房子,還有一些雜事,想盡量辦個清楚。領導很爽快,當即拍板,兩個月不夠的話,還可以增加,到時候再說。

湯金山去謝了黃警察,告別了單位領導和保安隊同事,把十萬元在駕駛室裏藏好,開著他的私家貨車回鄉。意外得到一筆巨款,他也沒忘了掙點小錢,當天他去了零擔貨運場,接了一車往他們縣裏去的貨,是一車水泥。零擔市場貨運爭得厲害,大家壓價超載維持,運一車貨扣掉油費,隻能賺個工錢,湯金山用另外一種算法,認為有工錢總比白跑合算。

裝貨時,貨棧老板,一個中年男子對湯金山左看右看,問湯金山是哪來的?怎麼看上去挺眼熟。

湯金山說:“老板看起來也麵熟。”

他是瞎說,這貨棧他第一次到。但是人家跟你眼熟,自己哪能不認識人。中年老板看了半天,一拍手說想起來了。“昨天電視上有一個,跟你好像。”居然有人會認出他,湯金山很意外:“電視出來了?”老板有些吃驚,再看,說他媽的真是像。拿個紅紙板,十萬塊錢,笑得合不擾嘴,就這個樣子,咧著嘴。

湯金山謙虛道:“不多不多,也就那些。”老板道:“難道真是你小師傅?”

湯金山爬上駕駛座,翻出人家發給他的那本“見義勇為先進個人”證書給老板看。老板一看有這東西,相信了。

“昨天拿了十萬,今天還開車拉貨?”他問。湯金山說:“當然,該幹啥幹啥,不會老有橫財。”老板笑,給了湯金山一個電話號碼:“小師傅不錯,以後要貨找我。”湯金山回到家中。村裏的有線電視有中央台、省台和本市台,省城電視台的節目沒有進來,所以沒人看到他拿著那麵大紅紙牌。湯金山讓張麗娟不必往外說,免得有人紅眼。托兩個歹徒的福氣,他已經得過一次獎金,是單位給的。陸主任送他回村時,他特地請求不要公布獎金數額,免招紅眼。這一次數額更大,當然更不能說。

他把師傅幫工又請了回來,接著往上蓋房子。

那一天是倒樓板,也就是澆鑄水泥樓板。湯金山到鄉集租來一輛攪拌機,用拖拉機拉到村裏,招呼人馬,早早開動。因為是停工之後再起,澆鑄樓板也是蓋樓一道重要工序,加上剛在省城披紅掛彩,拿了巨款,心裏很高興,湯金山吩咐人去買了兩大圈鞭炮,往房子兩邊的樹上一掛,時候一到,放炮開工。劈裏啪啦,聲響傳遍全村。

幾分鍾後麻煩來了,張富全帶著十幾個人,掛黑紗披孝布,圍到湯金山家門。湯金山在半樓模板上一看,心知不好。這天卻是人家出殯的日子。

張富全家死了人,死者是他嶽母,陳同升的老婆。陳同升為本村村民,有些文化,挑過貨郎擔,如今在村頭開店,賣油鹽醬醋日用百貨。陳同升夫妻隻生一個女兒,叫陳江菊。陳江菊從小得父母寵愛,讀過高中,卻不喜歡認字,最愛看電影電視,照著裏邊的人物打扮自己,像城裏人那樣往臉上抹化妝品,有錢就買衣服,在農村女子裏特別顯眼。張富全與張麗娟離婚之後娶了陳江菊,通過大伯張茂發把陳江菊安排到村幼兒園當老師。陳江菊的母親前些時候得了病,拖了大半年,最終去世。今天陳家為亡者做法出殯,趕得湊巧,送葬隊伍剛要出門,村西頭鞭炮大作。

張富全一聽是湯金山倒樓板放鞭炮,當時就火了。“這家夥故意!”他大罵,“存心過不去!”

死人上山,旁人放炮,於本地屬冒犯行為,冒犯者是沒把對方當回事,被冒犯者是格外晦氣。張富全在阪達村是什麼人?要也是他去冒犯別人,哪裏輪得到別人來給他放炮?這個人跟湯金山特別有緣,從小到大不能相碰,一碰就鬥,唇舌追打,手腳齊出。兩人間還夾著一個張麗娟。張富全防著湯金山,追了張麗娟十幾年,好不容易成了,卻在普度夜熱鬧出事,最糸冬離婚,居然讓湯金山接管過去,成了他的老婆。旁人隻看是姻緣,張富全卻覺得讓湯金山撿了便宜,自己很丟麵子。今天張富全死了嶽母,湯金山還來放炮,真是反了,張富全哪裏吞得下這口氣。

於是一怒之下不送死人了,張富全帶人衝過來找湯金山計較。湯金山在樓板上看到,沒有一秒鍾耽擱,飛身下樓,衝上前來。“幹你媽湯金山!”張富全一上就罵,“你找死啊!”湯金山也喝:“張富全,你是要理論還是要打架?”澆鑄水泥樓板是大活,湯金山家工地上人手不少,有跟湯金山要好,特地過來相幫的親友,也有湯金山請來的師傅和小工。工地上各種工具具備,鋼筋鐵鍬到處都有。一看張富全一行氣勢洶洶,來頭不對,大家早都抓起家夥防身,手中沒鐵,也有木頭,雙方真打起來,張富全不一定占便宜。

湯金山沒拿家夥。他知道自己要是拿起家夥,今天非打不可,打起來事就大了。他手無寸鐵,隻要後邊有這些人,對方不一定敢打。果然,張富全沒敢招呼動手。

“你他媽放什麼炮?”他指著湯金山大罵,“人家死人你們高興?”湯金山承認剛才這裏放了兩掛鞭炮,沒錯。是因為工地重新開工,今天倒樓板,圖個吉利,沒有其他意思。他剛從外頭回來,這十來天不在村裏。“不知道你嶽母走了。”湯金山解釋,“不好意思。”“騙鬼!”

本地習俗,動工蓋房下地基要放鞭炮,封頂之時也有人放,卻沒有誰倒一層樓板搞一次熱鬧。而且湯金山蓋的不是新房,不過是把缺損多年的半邊房子補上,用得著大放鞭炮嗎?所以張富全認定湯金山是假托建房,故意衝撞。

湯金山說他不講假話。如果真是有意衝撞張富全嶽母,他敢做就敢認。確實是自家建設,圖個吉利,不清楚別人家的事情,無意中冒犯了死去的人,也冒犯了張富全,這個不應該,他在這裏給張富全賠不是。“有這麼便宜你嗎?”

湯金山說,如果張富全還要計較,他可以再表示。一會兒他去再買兩掛鞭炮,到村頭那邊等候。張富全他們出殯過來時,他放鞭炮賠不是,送老人走好。

“這樣可以吧?”他問。

“不行。”

張富全火氣難消,拒不接受。他說湯金山鞭炮已經放了,事情已經做下,在全村麵前打他張富全的臉,不還清楚,他不會放過湯金山。湯金山問:“你要怎麼還?”張富全指著湯金山身後的人和機器:“你先停了。”湯金山說,今天這裏倒樓板,攪拌機一開就不好停,張富全應當清楚。張富全不管,說自己家今天出殯已經給攪停了,湯金山不停工不行。

“非停不可,也行,毀錢消災。”湯金山說,“咱們說好了,等你出殯走了,我上。這樣可以吧?”“沒那便宜。”

張富全讓湯金山帶上身後這些幫工,一起到村頭去等。他嶽母出山路過時,都在路邊下跪叩頭,給老人家賠不是。

“富全你先弄明白。”湯金山惱了,“是我在蓋房子,我是事主,我請的工和幫我的親友都是客。咱們兩家的事情,跟他們沒關係。”

張富全咬定不放,說有關係。湯金山不是一個人,是一夥。今天都在這裏,一夥人故意搞事,他張富全要一起收拾。

湯金山把手一指,讓張富全帶著他的人立馬走開。“阪達村是你張富全的天下,這一塊是我湯金山的地盤。”他說,“咱們說不通就不用白費口水,你幹你的,我做我的,想怎麼鬧你盡管來。”張富全說:“那行,你等著。”

他打手機。也就十來分鍾,村那邊嘩啦啦擁過來幾十號人,出殯隊全夥上陣,居然轟隆轟隆還開來了一輛鉤機。所謂鉤機就是挖掘機,張富全的弟弟有一輛鉤機,四處包土方工程,今天恰在村裏,被張富全調來當坦克用。鉤機力氣大,一隻大鐵爪能抓會推,碰哪裏倒哪裏。湯金山的半邊新房剛起一層,牆樓:.體薄弱,即使已經全部蓋好封頂,讓鉤機動手,照樣兩下半夷為平地。湯金山在工地上一看不對,當機立斷,讓身邊一個小夥子趕緊發動一旁拖拉機,迎上去堵在路口處,阻止鉤機上前。

“張富全你別來橫的。”他警告,“老子挨過三刀,不怕你這個。”張富全罵:“老子不管了,今天先打死你。”這時有人大喝:“金山你幹什麼?走開!”

是張麗娟,她趕了過來。

那天她沒在工地,在她父親那邊。半邊厝這頭蓋房,到處亂哄哄,做不了事,她到父親家裏做活,殺豬賣肉之後,張羅燉肉煮菜,為蓋房工地的人安排吃喝。一聽工地鬧起來,她把手上的活一丟,拔腿跑來。到達時,湯金山張富全正麵對麵叫喚,幾乎就要動手。她大喝,先嚷自己丈夫,讓湯金山走開。“富全你怎麼了?”她問,和顏悅色,“有話好說。”張富全的橫勁頓時減了幾分。畢竟男不和女鬥,鄉下漢子再橫,這個道理也懂。加上這個女子跟其他女子不一樣,張富全追過多年,曾經是他的合法老婆。當年她說什麼,張富全不會說不,後來不幸離婚,張富全對人家有些虧欠,心裏其實很舍不得,所以才會對湯金山那般氣惱。忽然如此麵對,張富全很難發橫。

“不是我找麻煩,是金山太混蛋。”張富全罵給她聽,“找人臉打。”“你不知道他賊皮嗎?”張麗娟道,“跟我說,不跟他講。”她問情況,幾句話一說,明白了。

“金山你真是,沒事找事。”她責怪丈夫,“樓板倒就倒了,放什麼炮呢。”湯金山說:“我都跟他說了。不是有意衝他。”

張麗娟對張富全說’湯金山就這個樣子,張富全不要太往心裏去。湯金山要是故意找事,不會躲在一旁放炮,他會拉一車死鴨子丟在人家門外,小時候就幹過。今天兩頭都有大事,那邊出殯,這邊倒樓板,大家還是先做自己的,不要耽誤了正經事。過了再坐下來商量,可以調解就調解,不能調解再用別的辦法。村裏有支部,有村委會,有張富全的大伯張茂發,村裏解決不了還可以上鄉裏縣裏,事情總能解決。

“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她說,“你是村幹部,支委,以後你大伯還會讓你當副書記,書記村長都有可能。事情鬧大了不好。”張富全說現在他不想那些,他要一口氣。“這口氣我給你。”

張麗娟說,男人都要臉麵,張富全要,湯金山也要。臉麵其實不隻男人要,女人也要,但是女人為了男人可以不要。今天男人們要鬧起來,不死人也要躺倒幾個,那就都不要鬧了,讓女人來吧。她去給張富全的嶽母下跪叩頭賠不是,這樣可以嗎?

張富全不吭氣。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人,硬把張富全推到一旁。是個女人,帶著黑紗,穿著孝衣,卻是張富全的老婆,死者的女兒陳江菊。“妖精!妖精!”她大罵,在張麗娟的臉上抓了一把。張麗娟閃身,抓她的手,沒提防間,張麗娟臉上已經被她抓出了兩道血痕。她生氣:“江菊你做啥?”

陳江菊一向很驕,她還對張麗娟帶醋,因為張富全娶了她,卻忘不了張麗娟。一看張富全在張麗娟麵前發軟,她哪裏受得了。抓了張麗娟,身後有人把她拉住,她還跳著腳不罷休,說她媽死了還讓人欺負,她跟他們拚了。張麗娟又問了一句:“江菊你要做啥?”陳江菊說,今天不把這房子拆平,她就一頭撞死在這裏。“那行,隨你。”

張麗娟招手,讓湯金山過去把路口的拖拉機開走,放那輛鉤機過來。湯金山聽她的,一聲招呼,坐在拖拉機上的小夥子發動車子,倒車,讓出了道路。

沒等鉤機拱過來推房子,對方擠在前頭的幾個人臉色忽然一起變了:張麗娟從身上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豬刀,輕輕掂在手上。張麗娟殺豬,使豬刀比旁人使鐮刀還要利索。自從普度夜出事,被壞人打昏受辱後,張麗娟身上總帶著防身刀子。她有習慣,大家都知道。

她拿刀尖指著站在一旁不吭不聲的張富全說:“富全,你是事主。叫大家上,還是叫大家回去,你說話。”張富全發抖,卻不發話。“別怕,我不用它。”她把刀子用力丟在地上。張富全還是不說話。

三輛警車恰在此時從村後道路閃了出來。

沒有誰報警,哪怕有人報警,等警察從鄉裏趕到阪達,恐怕也不太來得及。此刻警察出現於事發現場是意外,但是也不全是意外。

他們竟然是上門找湯金山來的。三輛警車來自三個地方,一輛是市裏,一輛縣裏,還有一輛為本鄉派出所使用。他們找湯金山幹什麼呢?湯金山在省城披紅掛彩,張茂發等當地領導未必及時知道,人家公安係統的信息條條相通,他們很清楚。市縣兩級公安手中也都設有見義勇為基金,也做同樣的事情。知道在省城受到表彰的湯金山是本轄區人員,他們很高興,今天特來探訪,了解情況,也表示慰問,結果在無意中到達現場,迅速平息了一起突發事件。

張富全和他的人被勸離,事情鬧不下去了,最終不了了之。警察給湯金山帶來一塊銅牌,寫有“見義勇為光榮”字樣。這塊牌被釘在湯金山的家門邊。湯金山找了個最顯眼的地方掛,說它可以嚇鬼驅魔,比老宅的八卦管用。湯宅新牆初砌,還來不及泥牆,湯金山隻說沒關係,先釘釘子掛上,以後泥牆時取下來,然後還是原地掛好。

湯金山得到十萬獎金的消息就此傳遍阪達村各戶人家。半個多月後,湯金山在自家新樓門外擺桌,請本村親友喝酒。半邊厝如今已經消失,新房完整落成,加上還撞了大運得了重獎,不能不請大家喝酒。席間,湯金山夫婦去給客人敬酒,敬到長輩那桌,坐在湯金山父親湯旺興身邊的堂叔湯旺根對湯金山和張麗娟講了件事。“老夥子怕是不行了。”他說。“不會吧。”湯金山回答,“我瞧他勇健著呢。”

他們講的是張茂發。所謂“勇健”是土話,意為身體健康。幾天前湯金山有事從村部外邊經過,遠遠看到張茂發站在大門邊跟人說話,大聲咳嗽。湯金山還像往常那樣遠遠繞開,心裏卻很驚奇,老夥子真是不簡單,說話咳嗽,還是人如秤錘聲如雷。

堂叔湯旺根的意思卻不是張茂發快死了,是他做不了了。所謂年歲不饒人,老夥子已經七十多,雖然嗓門還大,氣量不減,近幾年病過幾次,身體已經不比當初。重修祠堂時他就公開發過話,說做完最後一件大事,拉倒了,以後的事讓少年的去做,他要少操點心,多活些日子。“明年村委換屆,老夥子肯定有打算。”堂叔說。

湯旺根曾經當過村委,因為跟老夥子不對路,隻幹一屆就沒了。他跟老夥子有疙瘩,對村裏的事情挺留意。那天他告訴湯金山夫婦,明年村委會選舉,估計老夥子會讓張貴生上,或者就是張富全。

“這兩個哪裏行?張貴全小氣,張富全橫,讓他們管事不會成事,也不會公道。”堂叔說,“老夥子嗓門大,不讓旁人喚頭聲,人家還有一好,為村裏做過些事。這兩個小的隻有他的毛病,沒有他的本事。”

湯金山說張富全小子是不講理。那天真是橫,要不是張麗娟趕來,加上湊巧來了警察,這房子還能蓋起來嗎?張富全要是當了村老大,這麵“見義勇為光榮”牌怕是不管用了,嚇不住魔頭,沒準還得把房子拆了。堂叔說:“他要掌權了,什麼不敢?”

“阪達村也不是老夥子一家的。”湯金山說,“老夥子想給誰就是誰嗎?”堂叔說張茂發上頭有勢,下邊有人,他想給誰還就是給誰。除非有一個好樣的人出來跟他爭一爭。

“金山你行。”他說,“跟他選,這是機會。”湯金山不禁一愣,一時無言。

張麗娟立刻笑著插嘴:“叔,你知道金山有單位的,人家是保安隊長,過兩天就回單位去了。”

“保安隊長有那麼好嗎?挨了三刀,差點喪命,還沒幹夠?”堂叔說,“不是還有輛車嗎?自己當老板,跑運輸不比保安掙得多?”湯金山說,單位領導待他不薄。

“那麼你,”堂叔轉頭說張麗娟,“麗娟你也行,這些年當副支書,誰都說你做事公平,他們還不讓你幹。你當村長準定比他們強。”

張麗娟笑,說自己鄉下女人,當然是嫁誰跟誰。湯金山到省城去,她這頭收拾安排清楚,帶著兒子跟著去,一家人從頭開始。“去當女保安?”堂叔問,“住哪裏?”

張麗娟說總能找到事做,不行就給人當保姆做衛生。住的事好辦,可以租房子。

堂叔指了指他們身後上下一新的房子。

“到那邊從頭開始,花錢租別人的破房,放掉這邊家業,蓋個房讓蚊子住,招別人眼,怕別人拆,這算什麼事?”他說,“城門再好是別人的,村子再差是自己的。”

湯金山不以為然。村子是自己的,他在自己的村子裏算個啥?“以前可能不算個啥,以後要看你自己了。”堂叔說。堂叔認為湯金山過去是沒有機會,眼下卻有機會。怎麼說是機會?上頭有規定,讓村民可以拿票說話,各級各部門領導要按規定落實,時勢不一樣了。機會其實不是給湯金山一個人,是給了全村的百姓。

當晚,酒盡人去,湯金山夫婦收拾清楚,上床睡覺。半夜裏湯金山忽然醒了過來,一聽,張麗娟在他身邊翻來覆去,沒有人眠。“睡不著。”張麗娟告訴他,“不知咋的。”“想堂叔講的那些?”湯金山問。她不吭氣。

湯金山告訴張麗娟,他一挨枕頭就睡著了,但是不停地做夢。有一個夢很奇怪,夢到村後十二嶺上忽然有了一條道,他想把車開上去,油門加了,馬達吼得震天,卻開不動。心裏一急,人就醒了。張麗娟忽然問丈夫:“你說咱們是什麼命?”想了好一會兒,湯金山回答說:“咱們怕就是這個命。”半個月後,湯金山回省城去了單位。他辦了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