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學習活動暫停,雙方都歇口氣,考慮考慮,消化學習成果。隔天一大早,兩位幹部按羅炳泉安排,再次光臨湯家,繼續輔導學習。這時人家有反應了。
“我要縣的。”鴨湯說。
他的意思是要見縣裏來的領導。於是羅炳泉趕到了阪達村,進了湯旺興家門。
湯旺興說,兒子不聽話,闖禍了,不麻煩大家,他去找回來交給警察。條件是處理時要算成自首,從輕發落。
羅炳泉說他表態,沒問題,可以算自首。“要一張紙。”湯旺興說。
他要一張書麵承諾,羅炳泉不知道是不是李老師給他出的主意。這張紙羅炳泉拿不出來,因為法律沒有賦予他分管自首事務的權力。羅炳泉也不能請求鄭縣長呂書記孫所長寫這張紙,這做不到。
羅炳泉告訴湯旺興恐怕隻能講信用,相信他會說到做到。這種事沒法開單子。
湯旺興不說話了。
這個人很強,對口頭表態缺乏信任,可能因為有些鄉村幹部由於種種原因,以往表態兌現率不夠理想,讓他不放心,所以非要那張紙不可。羅教授親自做工作,反複勸告指導,湯旺興時而像是聽進去了,時而又反複過去。鄉政府辦公室突然掛來電話,要羅炳泉立刻返回,有重要事情。“我在阪達村處理事情。”羅炳泉說,“這裏還得一點時間。”對方說恐怕不行。是鄭小華副縣長要求的,讓羅炳泉立刻過來,直接去見她。
“她交代了,她看著表,給你算時間呢。”“我又不是沒事!”
“她說了,無論你在幹什麼,先回來。”
這還能怎麼辦?趕緊走人。走之前羅炳泉交代兩位幹部繼續堅持學習,不要放鬆,而後匆匆離開。
鄭副縣長有什麼天大的急事?羅炳泉心中有點數,知道絕無好事。果然羅教授算得準,回到鄉政府見到鄭小華,女領導劈頭蓋腦,立刻一頓怒批。
“羅教授厲害啊!真有你的!要人家投案自首?拿手銬威脅?為什麼回來一句都不彙報?”她問。事情搞砸了。
昨天傍晚羅炳泉帶人到金葉酒家拜會李老師時,兩人談得不甚愉快,李老師被羅炳泉惹惱了,其間恰好來了一個電話,李老師玩笑似的在手機裏講了幾句壞話,天一下子就給翻了。這李老師來頭不小,隻隔一夜,省裏一位大秘書長把電話打到市裏’緊接著市裏一位副書記打電話下來,層層追問,一直追到鄭小華這裏。
鄭小華正等著電話呢。羅炳泉向她預告,斷言有人會打電話舉報李老師的真實身份,她將信將疑。沒想到電話果然來了,哪裏是什麼舉報。鄭小華一聽事情居然一下子捅到上邊,電話來頭還這麼大,當下就呆住了。
這時候就數羅教授該死。鄭小華追問羅炳泉到底跟人家說些什麼,真提到什麼手銬、投案嗎。羅炳泉無一否認。他說自己不隻建議李老師投案自首,還追査李老師拿德國慕尼黑的啤酒館說事,是不是對搞政變感興趣。“為什麼說這個!”
羅炳泉稱自己是有意剌激對方,因為當時沒有其他辦法,問不出情況,估計惹火了有助於搞清來曆,如此看來真是有效果。
“你還得意!”她生氣道,“看這弄成什麼樣子了!”羅炳泉說李老師當場就表態了,評價很高,說她見過一些令人厭惡的小官僚,數他羅炳泉最出色。
鄭副縣長看著羅炳泉,難以置信。“不對!你怎麼會這樣?”
她起疑心了。因為阪達村選舉出事後,羅炳泉一再提及這位陌生女子,都說要小心,不能不防,他自己怎麼會去招惹她呢?羅炳泉承認他是有意碰一碰,因為覺得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我拿嘴巴小惹一下不要緊,搞明白了,讓鄭縣長可以防備。”他說。她惱火,抱怨:“防個鬼!上頭領導都生氣了,批評亂來!你羅教授到底怎麼回事?讓我怎麼辦!”
羅炳泉檢討,稱自己是偽教授,水平不夠,指導有誤,給領導添麻煩了。接下來怎麼辦真不敢說。鄭縣長是研究生,聽縣長的。她更其惱火。
這時候也巧,有電話找她,是羅炳泉單位的一把手,縣民政局局長親自打來的。昨晚鄭小華給這位局長去過電話,查問村委會選舉的一些細節。女領導是從基層起來的,事到臨頭知道學習很重要,雖然帶來一個羅炳泉,有些事她還會直接問一問局長本人,以便心裏有數。羅炳泉曾經告訴她,村級換屆工作由局長直接分管,該局長雖然不是教授,畢竟職務更髙更具權威性。昨晚她給局長出了幾個題目,經一夜努力,局長做題完畢,打電話過來報“算了,我不聽。”鄭小華當即製止。
此刻她在氣頭上,哪裏聽得進去。她吩咐局長不要在電話上說那麼多,趕緊把手頭的事情安排一下,立刻到溪阪鄉這裏來。阪達村下一階段的選舉事項,由該局長負責,直接指導,不必紙上談兵,要他具體操作,確保成功。對方大驚:“我們羅副局長在那裏呀。”“他不對頭,有問題,叫他回去。你來。”她扭頭看了一眼羅炳泉。“回頭我還要查。”她警告。羅炳泉咬緊牙關,此刻不予爭辯。
等她放了電話,羅炳泉站起身,請求準許離開。鄭小華一聲不吭,不說可以,也不說不行,一時竟顯得情緒低落。
於是羅教授多了句嘴。
“現在是不是搞清楚了?”他問,“李老師到底什麼來曆?”她還是不說話。
“這個人小心為好。”羅炳泉建議,以示負責。
她生氣,說話了:“弄了半天,挨了頓批,還是沒搞明白。”這是她氣自己,不是罵羅教授。原來她不隻因為挨上邊領導批評情緒不好,也因為自己依然沒搞清情況生氣。
現在隻知道這位李老師是個博士,在北京一個大機構工作,為某個被稱為“鄉村公共項目”基金會的專家,應邀到本省公幹並考察。李老師的機構隸屬於首都一個重要部門,與聯合國一分支機構相關。首都是大地方,大地方的事情讓小地方的人眼花繚亂,搞不明白。對李老師、她任職的機構及其業務範圍,羅炳泉這樣的小官僚一向虛心學習,聽來也是發蒙。鄭小華大至副縣長,工作太忙,學習時間不夠,所以電話裏聽了半天,也沒搞清楚。
羅炳泉不禁跟著著急,不管人家是上級,當即抱怨:“你怎麼就不問個明白!”
她叫:“我敢問嗎!”
她在羅炳泉他們麵前很大,在人家大領導麵前很小,所以在電話裏她不敢盯著人家大領導追問究竟,問透底細,可見小有小的悲哀。這還能怎麼辦?
盡管不知全部內容,關鍵信息畢竟有了:李博士李老師出現在溪阪鄉,拿相機對準了阪達村村民委員會的選舉。這人有來頭,不可漠視,上邊領導已經一層層打電話下來,對之予以關心過問。
羅炳泉再次貢獻意見,建議各相關事項的處置慎重為要,避免激化擴大,授人以抦。阪達村選舉一定要站得住腳,特別是湯家兄弟的處理,一定要依法辦事。
鄭小華知道他具體所指。她不吭氣。
羅教授忍不住再次拿李老師的照相機說事,冒著女領導重新發火的風險,企圖在離開之前對人家上級提供最後指導。他說如今很多情況與以往不同,哪怕是鄉村旮旯裏的事情,都可能要麵對照相機,讓各種鏡頭拿去公開透明。麵對的可能還是新型徠卡,值人民幣十萬的高檔名牌相機,鏡頭特別好特別長,公開透明得特別深人明亮,特別有層次。這叫做啤酒箱階段碰上數碼機時代,麵對這麼多這麼高檔的鏡頭照料,各級領導真是很不容易。要適應現實情況,還得把事情辦妥當。
鄭小華擺手,讓羅教授閉嘴。以她此刻心情,羅教授的指導不合時宜。她沒有再行明確趕人,但是也沒有收回驅逐令。這位年輕女領導是急性子,比較情緒化,處事很堅決,也容易改主意。羅炳泉讓她意外挨了上邊領導一頓批評,她在氣頭上把縣民政局長召來,宣布讓羅炳泉走人,還說回頭要查羅炳泉。氣頭一過會不會改變主意呢?很難說。但是羅炳泉已經不好再呆下去了,他匆匆離開。
鄉裏給他安排了一輛吉普車。上車時羅炳泉感覺很複雜,號稱教授,事情弄成這樣,慘遭人家女領導喝斥,悻悻而歸,確實很不是滋味,心裏充滿了挫折感。
羅炳泉上大學時讀的是師範學院政教係,畢業後到縣委黨校當教員,由於知識麵尚寬,加上口才不錯,當時他很受學員歡迎,被戲稱為教授。實際上當年一個縣級黨校教員所能擁有的最高職稱隻是講師,充其量中級而已。後來碰上一個機緣,羅炳泉被縣委書記發現了,很為器重,調到縣委辦工作,兩年後又被派到鄉鎮鍛煉,先當副書記,以後當了鄉長。那時鄭小華在另一個鄉,也是鄉長。有一回一塊開會,羅炳泉對她賣本事,教導她要認真加強學習,努力提高職稱。羅炳泉告訴她大家管他叫教授,這是高級職稱,她恐怕還到不了,隻能評個初級。鄭小華不服,說自己是研究生。羅炳泉說那種研究生本縣各級領導中少說幾十個。用公款交幾萬元學費,在職讀課程,混張文憑,純粹買個包裝,不算真貨。這些話本是玩笑,她記住了。
當年羅炳泉勢頭挺好,大有前景。後來情況變了,欣賞他的縣委書記調走,來了新領導,羅炳泉那個鄉不巧又出了安全事件,他承擔責任,鄉長幹不了了,調民政局當副局長,保留待遇。相比之下,人家鄭小華不一樣,一路上升。這個人心地不寬,卻也直爽。她當了副縣長,成了上級後,有一回還故意問羅炳泉現在給她評什麼職稱,讓羅教授一時哈哈哈說不出話來。可見時過境遷,彼此已分高下,她依舊耿耿於懷。鄭小華曾經評價,說羅炳泉成也教授,敗也教授。這個人要是沒那職稱就不一樣了,他其實很能做事。
她所謂沒職稱就好,指的是羅炳泉自以為是教授,有些想法,自視太高,好為人師,喜歡充能’看不上別個,甚至不尊重領導。類似毛病能成事也能敗事。鄭小華出於對羅炳泉的這一基本判斷,碰上事情總是毫不猶豫地指羅炳泉上場。除了能夠享受初級職稱指揮高級職稱的快感,她應當還比較放心,知道可以把各類破事交給羅炳泉處置,羅教授有此專長。鄭副縣長盡管心眼不大,確實也有人家的水準,看人並不走眼,知道時下基層情況複雜多樣,新名堂新變化不少,光會老套路不行,羅炳泉比較擅長學習,心裏有些東西,人家封他教授不無理由。
這一次被鄭小華叫來指導選舉,拜訪過老夥子張茂發的村老大官邸,在阪達村粗粗采訪一下情況,見識了該村各種人物,包括候選人張貴生和湯金山,羅炳泉有數了,知道此時此地怎麼回事。他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卻又心裏不甘,所以才讓鄭小華批評推三阻四。羅炳泉嘴上會推,事情卻沒少做,自認為有些想法,類似事項不做不行,做不好也不行,於是很希望破中有立,爭取辦出點意思,因此才會去注意出現在阪達村小學的一個陌生女子,注意人家手上的一架相機。雖然李博士很不把羅教授當回事,羅教授倒是很把李博士的鏡頭當回事。羅炳泉告訴鄭小華,他招惹李老師是想搞清人家的究竟,其實不止,眼下李老師成了阪達村選舉的一個意外元素,對羅教授具有特別意義,某種程度上,他是把人家的鏡頭當成了自己的鏡頭,他用得著這些鏡頭,爭取把這場選舉往好裏做點。
可惜功虧一簣。沒待有所成就,羅炳泉即遭女領導驅逐。懊喪之際必須努力自我排解,羅炳泉問自己,這事挺好玩嗎?此刻甩手走人,不是老天幫忙是什麼?羅教授懊惱個啥?鬆一口氣,一舉解脫,應當哈哈大笑才是。羅炳泉幫助自己一路努力哈哈。路上出了事情。
不是吉普車出事,是阪達村那邊,湯旺興家中。
羅炳泉派出指導湯家人學習的兩個幹部堅守陣地,在羅炳泉接鄭小華召見令匆匆離開湯家後,他們按照羅炳泉的要求,繼續堅持,輔導湯家人員學習學習再學習。此後近兩小時時間裏,湯家家長湯旺興低著頭抽悶煙,連一句話都沒有,形同“啞九”。接近中午時分,兩位幹部感到無望,準備返回鄉裏彙報。湯旺興忽然起身,也不說話,拿著手上的煙走到外邊去了。兩位幹部以為他是出去解手,沒在意,坐在屋裏耐心等待了十幾分鍾,始終不見個人影,不禁大為詫異,跑到外頭看看,哪裏還有個鴨湯的影子。
他也溜了,拒絕繼續學習,仿效其小兒子,跑得不知去向。此刻湯家也不是空無一人,裏屋還有一個,是湯金水的母親,她臥病在床,不時哼哼兩聲。顯然這個人需要照顧,暫時不宜請起來參加學習。鴨湯為人老實,這時候居然來了這手,把病妻單獨丟在家裏,請兩位客人幫助照看。兩位幹部頓時陷人尷尬境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餓著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立刻打電話向羅炳泉告急。羅炳泉正坐著吉普車從溪阪鄉返回縣城。
“別急,沉住氣。”羅炳泉穩住他們,“家裏有個病人,他跑不遠。”“他要是不回來怎麼辦?”
羅炳泉讓他們輪流出來,分別到村裏小飲食店吃午飯。房間裏不要離人,病人要喝水,先幫助倒一杯,照顧好。不要發生意外。“等一等,會回來的。”他說。
他們提出,如果湯旺興回來,羅炳泉最好過來幫助一起勸說。從早上情況看,鴨湯對羅副的話比較能接受,對他們兩個沒什麼感覺。假如上午不是那麼急把羅副叫回鄉裏,說不定工作已經做通了。
羅炳泉苦笑。沒辦法了,他已經在返回縣城的路上。對方大驚。
羅炳泉告訴他們,領導安排他回縣城,有些情況。不要緊,有人接著指導。
“情況你們可以向呂書記彙報,需要的話也可以直接找鄭副縣長。”他說。
回到縣城,當天下午羅炳泉去單位,繼續處理流浪乞討人員相關事項。局長已經到溪阪鄉去接替他,他自己當然得回單位上班,該幹嘛幹嘛。一個下午並無大事。當晚羅炳泉沒跑到外邊喝酒,呆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陪老婆和兒子看電視,向搞笑節目主持人學習。期間,有兩個電話先後而至。
孫所長來電話報信:湯金水投案自首了。他父親從山上藏匿處把他找回來,直接領到派出所。湯父堅持,要孫所長給羅炳泉打電話。別個人都不找,無論官大官小,隻要那位“縣的人”。
原來大家虛驚了一場。鴨湯並未逃逸,這農人果然老實。羅炳泉告訴孫所長他已經不負責指導,但是他曾向湯父表過態,不能言而無信。他建議孫所長問一下情況,隻要在執法允許範圍,應當立刻放湯金水走,待選舉結束後再酌情處理。這個村還需要重選,不確定情況很多,應當盡量化解不利因素。
第二個電話在晚八點到達,是局長從溪阪鄉政府打來的。本縣民政局第一把手被鄭小華緊急召去,當天下午已在該鄉展開選舉指導。此刻他傳達鄭副縣長的指令,要羅炳泉立刻動身,連夜再返溪阪。
給羅炳泉打電話之前,局長已經與鄉書記呂忠等人陪同鄭副縣長親切會見了李老師李博士。他們請李老師和她的司機一起,在金葉酒家樓下雅座共進晚餐。席間呂忠張羅上茅台酒以示熱情歡迎,李老師說她隻喝啤酒,於是改擺一口杯。李老師有感而發,再次提及上世紀二十年代德國慕尼黑的著名啤酒,場上諸位領導均不知如何接茬。於是就問起了某個最出色的小官僚。得知羅教授已因重大失誤被中止指導,她表示不同意見,說這個教授花樣最多,怎麼能沒有他呢?此後鄭小華命局長即打電話。壞去了。羅教授一路白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