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徠卡牌相機(2 / 3)

羅炳泉帶著鄉民政助理員小王一起上門。小王向她介紹羅炳泉是本縣民政局的副局長,在溪阪鄉指導村級選舉。她點點頭,沒太當回事。羅炳泉打聽李老師從哪來。她不做正麵回應,反問說這個問題很重要嗎。羅炳泉說自己隻是有些好奇。雖然他向她打聽,心裏還是希望她別說出來,容大家更好奇,事情可能更有意思。她笑,說行,就這樣。

羅炳泉告訴她,他找她是想核實一下阪達村選舉時的情況。今天早上他有其他事情,不在現場,事發後才通過各方麵人士做些了解,聽說當時她也在小學校,還拍了不少照片,所以特地專程拜訪。她說小學校的場麵很有意思。

羅炳泉說李老師不是當事者,所以感覺不一樣。湯金水往那隻啤酒箱灌水,然後趁人不備,拔腿就走,他的感覺顯然與李老師有區別。如果那麼有意思,他何必天上地下,跑得沒個影子?此刻有家不敢回,年輕人已經在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價。他斷定湯金水現在的處境很艱難很痛苦。年輕人能藏到哪裏去?躲到什麼時候是個頭?李老師應當幫他一把。她看著羅炳泉,很注意:“怎麼幫?”

羅炳泉說湯金水已經犯規了,一跑了之隻能加重其性質,有如機動車駕駛員肇事逃逸。要他說,與其東躲西藏,最後讓警察査出歸案,不如痛下決心,早早出來自首,可以依法減輕處罰。

她笑,說這個辦法好。讓他乖乖出來,交給你們好好收拾。羅炳泉問,李老師有更好的辦法嗎?

她讓羅炳泉看桌子,桌上擺著她的攝影包,旁邊放著她的照相機,就是張貴生形容的那門大炮,有一個長鏡頭。她說她已經做好準備了,司機在樓下等著。接下來她準備尾隨派出所民警行動,參與捉捕嫌犯。碰巧的話,她能抓拍到第一現場最生動的鏡頭,說不定可以拿去申報大獎。

羅炳泉說據他了解,昨天傍晚曾有一個年輕人騎著一輛紅色摩托車來這裏,找李老師。本地人管那種摩托叫“雞嘎子”,即小公雞。湯金水有一輛雞嘎子,昨晚就停在這酒家門外。今天上午發生在阪達小學操場的事情,李老師事前一定已經從湯金水那裏知道些情況,所以她去了現場。也許李老師還不僅僅隻是知情?她說她確實知道一些情況。例如選舉之前有個候法人被抓走了,聽說這個人在村民中呼聲最高。村莊附近有一大片水麵,本來是公有的,現在成了個人的私家銀行,多年來村民反映很強烈,卻沒有人來管,聽之任之。有一個人把一個村子看成自己的家族領地,準備在這裏實行世襲,父退婿繼,當地官員不顧法律規定,賣力予以支持,號稱指導,因為這人背後有靠山。她聽起來,覺得特別有意思。

羅炳泉說李老師聽到的隻是一方麵的說法,李老師提到的問題還都有另外一些側麵。例如村主任候選人湯金山在選舉前打架被拘,案子出得特別不是時候,很不應該,但是他可以負責任地說,這是個意外事件,沒有什麼陰謀,不是哪方麵蓄意而為。他主張湯家兄弟分別卷人的兩件事都應當公正穩妥處置,也在努力想辦法。眼下特別希望李老師幫助促成妥善解決問題,而不是讓事情複雜化。此時此刻火上澆油,事情鬧大就可能往壞裏走,對阪達村的選舉以及湯家兄弟可能更為不利。

李老師評價,羅炳泉說的特別有意思。這裏顯然有些人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但是按照羅炳泉的邏輯,欺壓他們似乎有理,幫助他們反倒是錯的。

羅炳泉說,李老師來自大地方,對小地方情況一時可能很難充分了解。李老師感覺很新鮮很有意思,那是個人的事情,沒關係,旁人管不著。但是如果李老師貿然插手介入,那可能就是公眾事件了。

“有這麼嚴重?”她做驚訝狀,“我不會犯你的法吧?”羅炳泉說湯金水往啤酒箱澆水,李老師居然聯想到啤酒館政變,讓人很奇怪。那件事他學習過,知道當年希特勒帶領納粹衝鋒隊,利用德國巴伐利亞州軍政頭目在慕尼黑一家啤酒館舉行宴會之際發動政變。當時希特勒跳上一張椅子,對著天花板開了一槍,這就是啤酒館政變。政變沒有成功,被警察鎮壓了,希特勒人獄,在監獄裏口授《我的奮鬥》一書。那是一個曆史事件,怎麼讓李老師跟阪達村選舉扯上了?難道李老師對搞政變有興趣?她笑:“是嗎?我會嗎?”

羅炳泉給她講了自己早年間的一個學習收獲,是則笑話。當年南美有個國家政變頻繁。有一位中尉軍官到國防部去,被哨兵攔住了。哨兵問中尉來幹什麼。中尉說來搞政變。哨兵說還輪不到你中尉,到那邊排隊。

“你是說中尉輪不上,上尉才行?”她問。

“恐怕也還輪不上。”

“你打算讓我上哪裏排隊?”

“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事不能開玩笑,很嚴肅的。”

她把兩手放在桌上,說她聽出羅炳泉話裏的意思了。

“帶手銬了嗎?”她問,“來,我會合作的。相機也帶走,那是物證。”羅炳泉說他不是警察,他在此間指導依法選舉,沒有手銬,那類事務不歸他管。如果李老師發現自己可能無意中參與了違法事項,她可以比照湯金水。他說過了,肇事者最好的選擇不是跑,是投案自首。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特別開心。

“你這個人有點意思,你自己說還是個教授?”她問,“大名叫什麼?剛才我沒記住,很對不起。”

羅炳泉說他叫什麼不重要,他說的這些比較重要。“你能給我寫一張紙嗎?”

她要羅炳泉寫一張承諾。如果她投案自首,可以依法減輕處罰。羅炳泉不會上這種當。她如此裝傻也可能不是意在哄騙,她隻是在調侃,因為有趣。羅炳泉告訴她不清楚她是什麼人,也沒打算冒犯她,但是他在意湯金水這個人。年輕人是農家子弟,家庭經濟條件一般。縣一中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家人千方百計,想辦法弄錢,供他複讀’又參加一年髙考,最後讀成人大專,畢業不久,目前無業在家。這年輕人日子還很長。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什麼意思?”她向。

羅炳泉說把這樣一個年輕人推上去,本地土話叫“給人死”,這會有後果的。不管弄出什麼事,李老師可以一走了之,湯金水沒處跑,可能就給毀在這裏。他哥哥也一樣,眼下弟弟不服,為哥哥肇事,以後輪到哥哥不服,為弟弟出頭,事情就給推上惡性循環,而不是良性發展。她看著羅炳泉,好一會兒。

“我見過一些令人厭惡的小官僚,”她評價,“你最出色。”羅炳泉回答:“知道李老師是開玩笑。”

她說她不開玩笑,如實評價。

顯然羅教授把李老師惹惱了,提及湯金水比啤酒館搞政變一類玩笑話題要嚴重得多。李老師無疑認為湯金水是弱者,自己是在匡扶正義。在她看來,羅炳泉這種地方小官僚恃強淩弱,反過來還有理,要倒打一耙,假惺惺指責她把一個年輕人推上絕境,她哪裏能夠接受,怎麼會不感覺厭惡?

當時場麵上比較尷尬。羅炳泉咬緊牙關,裝傻,做虛懷若穀狀。他轉換話題,指著桌上的照相機,向女子虛心學習。

“請教李老師,這相機一定很高級?是什麼牌子?”女子沒有解答。因為這時手機鈴響,是她有電話。她接了電話。羅炳泉跟小王坐在沙發上耐心等待。女子這個電話講了很長時間,像是談公事。她坐在桌子邊,用胳膊夾著手機,一手壓著記錄紙,一手拿支筆在紙上刷刷書寫要點,不時回問幾個問題。羅炳泉注意到她在電話裏談的是一個什麼公共項目的評估,女子認為地方官員準備得不充分,他們可能把時間都拿去喝啤酒了。

忽然就提到了羅炳泉。

“可能還得再呆幾天。祠堂找到了,跟我設想的不太一樣,有點意思。”她說,“沒想到出了點小事,把這裏一個什麼小官招惹了,問我是哪來的,說我搞政變,要我投案自首。我猜接下來也許要嚐嚐手銬。”

然後停住了,聽電話。電話那邊的人可能非常驚訝。女子再予回應,說她發現山旮旯小地方什麼烏七八糟的人都有。

羅炳泉向小王招手,示意走人。他們站起身,未經告辭,離開了房間。本次拜訪就此了結。結局不算太意外。

出了金葉酒家,天色已晚,羅炳泉沒有立刻返回鄉政府。雖然肚子餓了,不需要考慮減肥,卻不急著吃飯。

“你這鄉裏有照相館嗎?”他問小王。小王說有一家,這個時間恐怕已經關門了。“關門不怕。人在就好。”羅炳泉說。

鄉下照相館通常用的是自家地盤,開了門歡迎顧客光臨,關了門一家人吃飯睡覺,不像城裏照相館下班關門沒地方找人。小王領著羅炳泉去了那家店,果然已經打烊,但是一家人都在,圍在廳裏吃飯。鄉下照相館顧客不多,隻經營照相業務收人不夠,這家人於照相洗相業務外,兼營複印、打字等。老板年紀不大,三十出頭,笑模笑樣,是本鄉人,原來開的是摩托車修理店,後來才轉行搞攝影。他有個親戚在縣城開照相館,他是在那裏學的照相技術。小王跟小老板認識,他向小老板介紹羅炳泉,說羅副局長要問點事。羅炳泉拿出一張紙條給小老板看,問他知道不知道這東西。小老板一看發窘,說自己不懂。

紙上寫著幾行字母,還有幾個數字符號,出自羅教授手筆。羅教授寫下這麼一些蝌蚪文,自己卻不解其意,所以找小老板學習。可惜鄉下照相館老板還年輕,半路出家,業務不夠熟悉,他也看不懂蝌蚪文。

這些字母和數字符號是羅炳泉在旅館房間裏抄下來的,原文印在李老師那架相機上,有的印在鏡頭處,有的印在機身上。羅教授號稱教授,沒玩過相機,知識不夠全麵。還好他比較善於學習,本著虛心求教的精神,他在旅館裏曾向相機主人李老師討教,詢問她的高級相機什麼牌子。人家沒太當回事,隻顧接電話,沒有讚助羅教授學習。於是羅教授從身上摸出支筆,找張紙把人家相機上看得到的字母當場摹寫下來,拿到照相館找專業人士請教。可惜這個專業人士水平一般。

小老板說他用的是日本索尼的相機,索尼那幾個字他看得懂。還有尼康什麼的,也都見過,羅副局長紙條上的字母他就不認得,不知道是什麼。

這個沒難倒羅炳泉,他馬上打手機找人,繼續開展學習活動。他把電話打到省城去了,找的是一位舊日師院同學,該同學畢業後留校,眼下已經當了學生處副處長,羅炳泉記得他玩過攝影。

老同學正在吃飯,不在家裏,在外頭跟人應酬。接到羅炳泉電話,他很高興,以為羅炳泉到省城公幹,讓他趕過去喝一杯。羅炳泉告訴他自己剛好還沒吃飯,可惜遠水不解近渴,副處長的酒隻好用手機喝。“找你幫個忙,問個事。”老同學說是什麼天大的事,趕著不讓人吃飯。

羅炳泉一提起照相機,對方來勁了,不說吃飯也不講喝酒,隻說羅炳泉找對人了,他是發燒友,近來熱度很高,有些造詣。羅炳泉把紙條上的字母念給他聽,念到某幾個字母時他叫停,說:“再給我讀一遍。”羅炳轟又讀了一遍。“還有型號。你找一找。”讀清楚了。他說:“不錯,是徠卡。”“什麼卡?”

他說是徠卡。德國的產品。徠卡以鏡頭聞名,徠卡相機也屬名牌。羅炳泉問的這種相機是最新型號,數碼機,質量上乘,檔次特高。這玩藝兒一般發燒友用不起,不是業餘人士玩的,是專業用具,包括鏡頭,完整點配置,以美元計也得萬餘,粗略估一下,值人民幣恐怕將近十萬元,足夠昂貴。“誰給你送這個?這麼腐敗?”他問。

羅炳泉說他會交代多送幾個,拿麻袋裝好,改天背到省城腐敗處長。老同學大笑,說知道羅炳泉水平還不太夠。問過了照相機,羅炳泉帶著小王回鄉政府向鄭小華複命。羅炳泉告訴鄭小華可以確定幾項:這位叫做李村的年輕女子確實不像下來微服私訪的上級領導,也不會是各大主流媒體新聞單位派來的記者。但是氣質不凡,談吐不俗,眼界寬闊,水平很高,遇事不慌,膽識超常,不是非法傳銷流竄詐騙人員所能比。這個人卷人阪達村選舉程度很深,她不僅事先知道湯金水會鬧事,她還知道村主任候選人湯金山被拘,村民對阪達村財務管理反映強烈,張茂發張貴生父退婿繼,背有靠山。她還嚴重質疑地方官員偏袓一方。

“我覺得不能不防。”羅炳泉說。鄭小華很不滿意。

“怎麼搞的?弄半天就這些?這還是羅教授?”她說,“就沒有問出點實在的?”

她想知道,這位李老師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她是幹什麼的?跟肇事者湯金水是什麼關係?跟湯金山呢?她為什麼會到本地?怎麼會介人阪達村的選舉?所有這些問題都需要一個答案,羅炳泉一個都沒搞明白。

“人家有隱私權,我不能硬追,人家也不太把我放在眼裏。”羅炳泉說,“不過領導放心,這個人的來曆明天就能知道。”

“為什麼?”鄭小華懷疑,“她答應明天找你坦白?”羅炳泉請鄭副縣長做好思想準備,明天應當會有電話找她舉報這個人的來曆,到時候自會清楚。他有把握,因為他有意做了些試探。

他沒告訴鄭小華自己怎麼把人家惹惱,卻提到了女子桌上的攝影包和相機。他說這位李老師手中的家夥叫徠卡,最新型號,全套的專業級高檔相機,產自德國,價值人民幣近十萬元,一般人用不起。鄭小華滿腹狐疑,看著羅炳泉。“讓你羅教授去摸這個人,你摸她的相機?”

羅炳泉自稱摸這架照相機也不容易,因為他不懂攝影。為了給鄭副縣長彙報清楚,他臨時記錄了一下,抓緊時間找人學習,這才知道點皮毛。“這相機怎麼啦?”

羅炳泉說這架相機應當特別注意,因為顯然來曆不一般。如今照相機和照相活動非常普及,到處都有鏡頭,這個拍那個照,這裏登那裏傳,很多事情因為這麼多鏡頭變得越來越公開,也越來越透明。但是相機跟相機還是有區別,如果一個人拿著值六百塊錢的手機對你拍照,那可能是鬧著玩的,要是有人拿著價值十萬元的徠卡,用世界一流的鏡頭很專業地對著你,恐怕得認真對待,那肯定不是開玩笑。

“你說她想幹什麼?”鄭小華問。“現在還不知道。”

有一點羅炳泉很肯定,也認為領導可以放心:女子聲稱還要在這裏再呆幾天。顯然她不打算立刻潛逃,跑得不知去向,無從捉拿。“咱們還有時間。”他說。

隔天一早,羅炳泉趕到了阪達村,去了肇事者湯金水的家。此刻這裏需要指導。

湯金水肇事逃逸後,警察奉命追查其下落。當時羅教授與派出所孫所長商量,攻心為上,從學習入手。而後羅炳泉安排了自己帶來的人與鄉幹部一起,上門到湯家指導學習。湯家家長湯旺興綽號“鴨湯”,為人木訥,話不多,特別是此刻家逢禍事,兩個兒子相繼出事,心情自然非常沉重,參加學習熱情不高。羅炳泉交代前去指導的人務必耐心丨不急於求成,要不厭其煩堅持不懈,學習學習再學習。

這兩個人在湯金水家裏與湯父共同學習,他們一字不漏地宣讀《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以及省市縣各級人大通過的指導性文件,聯 係湯金水肇事實際,逐字逐句加以說明解釋,幫助領會理解。湯父半閉眼睛,低頭抽煙,一聲不響,用本地土話形容,有如“鴨子聽雷”,似乎沒怎麼學習進去。兩位幹部並不氣餒,不懼口幹舌燥,堅持一遍遍學習,整整一個下午,沒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