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徠卡牌相機(1 / 3)

第六章 徠卡牌相機

孫所長說他們發現一些新情況,與阪達村選舉所發生的意外有關。當時大家在鄉政府會議室裏開會,由鄭小華副縣長召集呂忠、羅炳泉、林長利等人商討對策。鄭副縣長如羅炳泉所料,餓著肚子在從溪阪到縣城的公路上做減肥運動,跑了一個來回,送走前來調研的省市領導之後,匆匆又返回了溪阪鄉。還在半路上她就打來電話,問進展,指令鄉書記呂忠以下若幹人,指導組羅炳泉以下若幹人立刻集中於鄉政府會議室等她,到即開會。

他們主要商量阪達村選舉的後續事項。今天選舉出事了,必須如何應對,大處要翻法律條文,細部要用以往經驗。鄭小華本來要求通知派出所孫所長一起來開會,但是後來她改主意了,她也知道此刻派出所任務很重,人手特別緊張,肇事者湯金水跑進十二嶺大山,那十二個山頭讓人看上去眼前發暈,從裏邊找出個人實不容易。所以暫不麻煩孫所長,需要警察協助什麼,議後另外安排。

但是會議剛剛開始,孫所長自己跑過來了。不是覺得受冷落了,有意見發表,也不是已經從大山裏摸出個人了,可以再來下海撈針。如他所說,他們發現了新情況,有必要迅速過來當麵告知領導。鄭小華讓他直接說,大家一起聽聽。警察沒找到湯金水,卻發現了相關陌生女子的蹤跡。溪阪鄉不像省會市府或者縣城那種地方,雖然地域範圍不小,擁有許多大小山頭,確實不算個大去處。在溪阪鄉這種小地方發現一輛掛著臨時牌照的嶄新越野車,以及車上一個下巴尖尖長相優美打扮特別的女子,不是一件非常難辦的事,不需要去英國搬福爾摩斯。孫所長他們在排查情況,著手查找湯金水下落時發現了可靠證據,確定肇事者湯金水與該陌生女子真有牽連。據了解湯金水當天上午八點來鍾就到了小學校,但是並沒有進去,一直坐在學校門外一塊條石上,跟陸陸續續走進小學校投票的村民聊天說話。九點半左右,年輕女子的獵豹汽車停到小學校外,女子背著相機下了車,有人看見湯金水過去跟她打招呼,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校門。湯金水走進人群裏,女子則四處拍照,後來就出了那件事情。有人向警察提供線索,說昨天在鄉上金葉酒家那邊見過這輛車和這個陌生女子,孫所長很警惕,立刻安排人根據線索査一下,沒費多大工夫就發現了該女蹤跡。人家並沒有匿跡逃逸,她大搖大擺,還在溪阪鄉,就在領導們的身邊公開活動。她和她的司機住在金葉酒家,這是本鄉最好的一家私營旅店,與鄉政府在同一條街上,分處於鄉集的兩端。

女子入住登記表上填寫的姓名為李村,這當然很可能是個化名。他們登記了兩個房間,女子本人住旅館最好的二樓套間,駕駛員住在樓下標間。女子身份不詳,沒有按規定在登記表上填寫工作單位和證件號碼,鄉級民營旅館在這方麵要求不甚嚴格。客人已經入住三天,天天早出晚歸,坐著那輛嶄新的越野車到處跑,她的駕駛員沉默寡言,很少跟人說話,開的車掛省城牌照,是新購車輛使用的臨時車牌。旅館服務台的小姐在警察提供的照片中認出了湯金水,她們證實昨天傍晚,即選舉日事發的前夜,年輕人到這裏找過女子,當時他騎一輛紅色的舊摩托車,那種摩托車跑起來咯咯叫,本地人管那叫雞嘎子。

鄭小華副縣長問:“這個人什麼來曆?”

目前沒有準確情況。警察隻知道女子在旅館登記的資料和她使用的車輛。她登記自己來自北京,具體所屬單位不詳。但是她的新越野車掛的是省會車牌,並非北京車輛。因為用的是新車臨時牌照,無法判斷車輛歸屬。鄭小華副縣長當即發問:“羅副,你怎麼看?”羅炳泉說不能誤導。請鄭縣長指示。

“就要你先誤導。”

於是就誤導。羅炳泉抓著孫所長打聽細節,問孫所長手下的警察是否了解陌生女子手上都有些什麼東西。

“問過了。”孫所長點頭,“村民和旅館小姐都提到了照相機。”“不會有槍支刀具什麼吧?”“沒有。”

鄭小華讓羅炳泉直截了當談看法,別囉嗦。年輕女子帶凶器上這來幹什麼?哪怕有,她還拿出來讓旁人參觀?羅炳泉說:“還是要搞清楚。”

他打聽陌生女子手中的照相機是什麼樣子,什麼牌子的。孫所長說他們沒了解到這方麵的具體情況。鄉下百姓和酒家服務員的見識不多,能看出人家拿的是個啥已經不容易,誰還知道照相機牌子。有幾個目擊者提到了相機的模樣,都說挺大,不是能拍照片的手機,不是香煙盒大小的那種機器,是大家夥,帶大鏡頭。

羅炳泉說如今照相很普及,小孩子都會,但是普通人用的相機通常都小,口袋裏一塞帶著走,見什麼好玩掏出來就照。大家夥多半是高檔相機,需要專門的攝影包,攜帶不那麼方便,不是一般人可以玩的。好相機配件多,成本高,照個風景留個紀念,實用不上。什麼人一定要用大家夥?孫所長他們警察辦案肯定要,死人了,凶殺現場,留證據,找線索,沒有好相機不行,大家看電視都知道。然後就是專業人士,比如特務,還有攝影記者。呂忠搖頭:“羅教授又玄乎了。”

羅炳泉說陌生女子拍了不少阪達村選舉的照片,警察發現她跟湯金水,以及上午小學校發生的事件有關聯,但是目前介入參與的程度不明,需要趕緊搞清楚。這人跟湯金水的哥哥湯金山,與阪達村的選舉會不會還有其他關係?她是什麼來曆可以設想一下,不會是上邊來的通天人物,微服私訪,或者是什麼大新聞單位的記者?甚至境外進來的吧?總之不得不防。有一個不明底細的人介入其間,諸事應當格外慎重,不要貿然動作,選舉要依法進行,不能讓人家抓住把抦。

“說的什麼鬼話。”鄭小華批評。

鄭小華讓羅教授不要說三道四嚇唬自己。上邊來人動靜大了,記者采訪也不會小偷踩點一樣一聲不吭,這裏誰沒見過?該搞清楚的當然要搞清楚,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不要看到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就忘了東西南北。

這時她的手機響鈴,她往手機屏幕上看一眼,不說話了,打開手機走出會議室。鄭副縣長在這個會場官最大,但是上邊還有很多人官比她更大,所以免不了有一些比較重要的,不能拖延接聽的電話。

呂忠趁她出門,抓緊時間點火抽煙。呂忠煙癮大,偏偏女領導討厭煙味,會說他,因此雖然身為書記,在自家地盤,眼下隻好忍著。鄭小華一出去,他迫不及待。他還把煙盒往羅炳泉、孫所長麵前晃晃,問他們抽不。這是客氣,這兩位不抽煙。

羅炳泉朝大門一指:“小心,進來了。”呂忠嚇了一跳,扭頭看會議室門,領導還在外頭呢。“他媽的真是顧不上了。”他哈哈,抓緊時間狠吸,對付了煙癮,回頭再對付羅炳泉,“羅教授不對頭,是故意誤導吧?”

羅炳泉說他是為呂書記好。別因為一支煙讓女領導批評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呂忠笑,稱人家領導早就批評過了。他考慮主要問題不在於抽煙汙染,在於他的官太小,要是職務高一點,估計比較自由,位子上一坐,煙盒裏取一支出來,誰會說啥?爭著給打火呢。

“我不是說她,是査你羅教授。”呂忠問,“你是在故意誤導?”呂忠認為羅炳泉對阪達小學冒出來的陌生年輕女子好像喜歡過頭了,有些奇怪。如今交通發達,汽車輪子也多,各種各樣的人到處竄,別說阪達村這種鄉下地方有路,雲南西藏大雪山上沒有路,鳥都飛不上去,還有人腰裏係條繩子往上爬。陌生人不分男女,都是過客,今天來了,明天就走,不需要太喜歡太想念。羅教授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心裏很明白的。一個陌生女子拍幾張照片,她還能怎麼樣?不過是選一個村長,張貴生、湯金山等等,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故意搞得那麼嚴重,為什麼呢?表現教授水平,還是玩耍當地領導?縣直領導玩耍鄉領導不要緊,人家女領導可不能玩。沒說完,他趕緊掐煙滅火,因為鄭小華進來了。

“說什麼?”鄭小華聽了呂忠的話尾巴,追問道,“女領導玩什麼?”呂忠笑,說他正跟羅教授訴苦,因為女領導堅決禁煙,頂得上林則徐,不好玩。

“別亂扯,講正事。”女領導說。

正事又沒來得及談,她的手機鈴又響了。可能是剛才那個電話沒說完,還要增補。鄭小華看了一眼屏幕,不敢有一秒種耽擱,再次起身出去接電話。“你們先議。”她指著羅炳泉交代了一句。

領導離場,下屬們通常不必趕著談論公務,因為說了不算,意義不大。這種時候先辦私事為宜,呂忠再次掏煙,這回沒顧上客氣讓煙,急急忙忙自己抽。羅炳泉則抓緊時間,從後門往小便所去。孫所長也在這裏解決個人問題。他很虛心:“羅副你看怎麼辦?”羅炳泉表態:“咱們繼續。”

他們倆有默契。實際上不止默契,他們還互相采訪。阪達村選舉出事後,領導向孫所長索要肇事者,孫所長任務很重,難處不小,一來手中警力緊張,二來執法部門自有規則,處理類似事項還宜慎重。但是他也不能讓縣領導認為其辦案不力,完成不了任務。怎麼辦呢?他私下裏采訪了羅炳泉。羅教授好為人師,有人虛心請教,自然情不自禁,也不計較是否不自量力,因而就在指導選舉之外,業餘指導起基層派出所的執法工作。羅炳泉建議他注意那個陌生女子,搞清楚為好,搞清楚前不要匆忙行事,免得陷自己於被動。羅炳泉還告訴孫所長,他於阪達村後山上聽到消息,有個陌生女子兩天前到過那裏,在張家祖厝外拍過照片。祠堂管門人形容,像是坐著汽車從電視機裏下來。他分析,很可能與後來出現在小學校的陌生女子是同一個人。具體情況,不妨派警察去向張家祖厝的管門人詢問清楚。

於是警察在排査湯金水去向之際,著重了解與陌生女子有關的情況,迅速掌握了她的蹤跡並報到縣鄉領導們這裏。

羅炳泉建議不要貿然行事,這不是空話,他有實際所指,指的就是湯金水。年輕人肇事逃逸,領導要求警察把人弄歸案,此類肇事犯的是哪一條?可不可以抓?抓了後能怎麼辦?這都涉及到具體執法問題。鄉下地方有時比較不講究,或稱不夠嚴謹,但是沒事的話不要緊,一旦有事也很麻煩。如果湯金水肇事隻與其兄湯金山被拘有關,這還好辦,畢竟都是地方上一家人的事情。如果他肇事跟陌生女子也有關係,就格外需要先搞清楚陌生女子的來曆,不應貿然行事。問題是領導已經發話要人,孫所長怎麼辦才好?羅炳泉私下裏也貢獻了一點意見,認為事情比較特殊,條件有限,最好不要硬幹,還是看準方向,攻心為上。具體怎麼辦呢?要從學習入手,指導組可以配合。孫所長喜出望外。

因而就從學習人手。這種事警察不必過於靠前,羅炳泉安排手下一位年輕幹部,與鄉裏一位幹部前去人手。那兩人到了阪達村,上門指導學習,學習對象就是湯金水的家人。湯金水二十三歲,尚未成家,目前與父母住在村西頭一座普通農宅,母親長年臥病,父親湯旺興為人老實厚道,木訥,話不多,綽號“鴨湯”,除耕種數畝土地外,還飼養鴨群以維持生計。羅炳泉交代前去指導湯金水家人學習者務必耐心,不急於求成,要不厭其煩堅持不懈,學習學習再學習。學什麼呢?《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省市縣各級人大通過的指導性文件,以及有關農村改革、發展、穩定的重要文件。

此刻,孫所長到鄉政府彙報時,陌生女子已現蹤跡,湯金水仍然沒有消息。派去湯家的兩位幹部還在與他的家人共同學習,暫無效果。羅炳泉跟孫所長提起湯金水的哥哥湯金山。“你想過在十二嶺上修一條路嗎?”他問孫所長,“動過念頭沒有?”孫所長搖頭。十二嶺修路的事不歸他管,他隻操心山地麵積太大,山洞太多,沒有足夠警力,一旦羅副的學習無效,他該怎麼去搜山?

羅炳泉說:“搞得好的話,那山上會有一條路。搞不好少了條路,多了個逃犯。所以還是應該想辦法搞好。”

孫所長詢問羅教授打算如何搞好。羅教授主張堅持學習不動搖,首先把湯金水的事情搞好,有一個好的基礎,才能接著把湯金山的事情搞好。這時林長利跑進小便所喊人:“鄭縣長追過來了!”大家趕緊離開小便所,匆忙人座。

鄭小華雖為女性,人很麻利,說話做事都不含糊。她讓羅炳泉誤導,聽呂忠講事,問孫所長意見,最後做出安排。女領導沒把孫所長專程彙報的陌生女子太當回事,但是也沒置之不理,她主要關注該女子的行為。她說羅副注意到這個人的相機,不錯,照相機幹什麼用的?拍照片。這女的拍了小學校選舉出事的照片。那東西有啥好玩的?她是想捅婁子找麻煩嗎?照片不能擴散出去,它們還是湯金水破壞選舉的現場證據,要盡快想辦法掌握起來。

呂忠建議孫所長立刻動手,既然摸到線索了,不妨緊急行動,連車帶人,把陌生女子先扣住再說,免得一旦跑了無處可找。把人帶到派出所,要求出示身份證,驗一驗真假,做一做筆錄,查一査照相機,這就清楚了。警察有的是辦法。

孫所長不同意,強調警察執法有規矩的,不能動不動扣人扣物,得有充足依據。

鄭小華點頭,說這種事確實不能立馬扣人扣物,不能沒個退路。“你們可以先碰碰她,就說是了解一下情況。”她說,“有證據表明出事時她在現場,你們找她不缺理由。看她怎麼說。”

孫所長感覺比較勉強:“警察這樣出麵合適嗎?”“怎麼不合適?辦案需要,了解肇事者線索。”鄭小華說,“要不要我給你們局長先打個電話?”

孫所長不多說了,答應先安排人摸一下情況。“動作快點。”鄭小華交代,“還有湯金水那頭,抓緊點,不要放任。”羅炳泉插嘴,稱自己已經派人協助,上門與湯金水的家人一起學習,爭取說服。湯金水肇事與其哥哥湯金山被拘有連帶關係’比較起來,湯金山的案子更應當重視,公正處理才能服眾,否則隻怕今後也不安寧。鄭小華不高興了:“這是誰不公正?他不打架會給抓嗎?”羅炳泉說:“應當還有更好的處理辦法。”“現在不說這個。”鄭小華交代,“孫所長你抓緊一點。”孫所長匆匆離開。鄭小華跟呂忠、羅炳泉、林長利幾人談阪達村重選安排,頂多就兩分鍾時間,她忽然打住,不說話了。然後她吩咐呂忠立刻給孫所長掛手機,她有話要說。孫所長當時還在半路上,沒走到所裏。“鄭縣長還有什麼交代?”孫所長問。

鄭小華改主意了,她讓警察暫時別動,不要去碰那位陌生女子。她考慮,孫所長的顧慮也有道理,對方來曆不明,一下子把警察派上去不好。還是應當留有餘地,不要搞得沒有退路。

“我先另外安排。”她說,“需要的話再讓你上。”她安排誰呢?羅炳泉。請羅副局長帶上人,用指導選舉名義,以找現場目擊者了解事發情況為由接觸這位女子,認真采訪,虛心學習,打聽虛實,以備考慮。

羅炳泉立刻推辭:“我不合適。”

“又推?”鄭小華眼睛一瞪,“你不是羅教授嗎?不要你要誰?警察嗎?”

羅炳泉詢問女子貴姓,她說姓李。羅炳泉知道她在登記表上填寫的名字是李村,這當然很可能是個化名。

羅炳泉說那麼是李小姐。她笑笑,說不會隻知道小姐吧,可以叫李老師。於是便稱李老師。羅炳泉告訴她人家也管他叫“教授”,那是開玩笑的。李老師年紀不大,好為人師,著裝很有個性,裏邊長外邊短,本地老話所謂“長袍套馬褂”,大約就這個樣,如今很時髦。這個人把眼睛眯起來,似笑非笑,配那個尖下巴,挺迷人。她的嗓音平滑順暢,語速平穩,不慌不忙,聽上去平和寬厚,很善解人意,話音裏卻時隱時現,略略有刺。她一開口羅炳泉即感覺不太好辦,不在她話中的剌,在她的發音方式。羅炳泉注意到李老師字正腔圓,一口北京話,不像這裏羅炳泉呂忠之流,嘴巴一張“壞去了”,本地特色鮮明,普通話很不普通。這女子肯定不是這一帶人,她可能有些來曆。形象如此出眾,加上普通話這般純正,難怪阪達村張家祖厝管門的見了嚇一跳,以為人家是什麼電視主持人,坐著汽車從電視機裏直接跑到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