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普度夜(3 / 3)

湯金水找哥哥,其實跟普度沒什麼關係,他有其他要緊事情。這一年湯金水髙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父親和哥哥要他再去複讀,來年再考。起初他也願意,不料有一個同學邀他到上海打工掙錢,他動心了,想去。父親讓他先給哥哥打個電話。

“不行。”湯金山幹脆拒絕,“給我再讀。”“哥!”湯金水不服,“你自己不是隻讀到初中就跑出去了?”湯金山厲聲壓製:“你會讀書,跟我不一樣!”他在電話裏逼迫弟弟聽話。湯金水不服,一聲不吭。掛了電話,湯金山獨自思忖許久,決定回家一趟。他去找陸副主任,請求給他三天假,他老家有些急事,需要回去處理。陸副主任就是從前的陸科長,念及打鉤有效,他爽快同意。

“完事了趕緊回來,保安隊要整頓。”主任指著他腦袋,“怎麼搞個光頭?”湯金山說,天氣熱,所以剃掉了。

當時可不知道,如果不是這個光頭,這回隻怕不是超假,是回不來了。

湯金山逃過普度夜那一劫,回到單位。幾個月後張貴生來了,他給湯金山打電話,說自己到省城辦事,住在海天旅社。湯金山很高興,問了旅社地址,讓張貴生不要跑遠,下班後他去,一起喝一杯。

當天下午湯金山值班,身為單位保安隊長,值班必須盡職,開不得玩笑,湯金山從來都很明白。不管陸副主任是不是在樓上窗子後邊偷看,他一如既往,絕不偷奸使滑。大門站崗身子要直,舉手敬禮姿勢要正,這是保安的基本功,對湯金山來說其實不難,比早年學蹲馬步參加民兵訓練簡單。他一直堅持到下班鈴響,與下一班保安交接清楚,這才離開單位。

水科院在城北,張貴生住的海天旅社在城南,隔了整整一座省城。湯金山坐公共汽車,倒了兩次車,到了張貴生說的地域,沒費多大勁,找到了旅社,是家街道小旅館,設施一般,收費還貴。張貴生貴為張茂發女婿,在阪達村很了得,到了鄉裏縣裏市裏也還知道地方,到省城可不一樣,分不清東西南北,稀裏糊塗住進這個旅社,估計是下車時被旅館拉客的推上車弄來的。

到房間裏見到張貴生,一問,果然不錯。

“早給我電話不就好了。”湯金山說,“我們單位有招待所,有食堂。比這便宜,條件還好。”

張貴生說:“以後吧,事辦完了,明天要回去了。”張貴生到省城辦事,不是什麼大事,是到這裏給人送土特產。他所在的鄉農機站有件事求到省裏一個部門,人家幫了忙。領導挺感激,弄了一麻袋東西讓張貴生送來,也就是香菇木耳筍幹地瓜粉,說是綠色食品,城市很時興。張貴生這是最後一次為單位辦事了。他在鄉農機站打了幾年雜,如湯金山開玩笑,當“鄉老鼠”,鄉老鼠其實不賴,比村老鼠家老鼠檔次高,有的吃。張貴生雖然不是編內人員,畢竟也沾點好處,下到村裏辦事,有吃有喝,他自己挺來勁,卻不想嶽父張茂發不滿意,嫌他在農機站混來混去混不出名堂,不叫他幹了。這差事本來也是張茂發替他找的,現在又變卦,讓他很不痛快。他給湯金山打電話,就是憋不住,想找老同學說一說。“你知道老夥子那個霸道。”他對湯金山抱怨。湯金山說:“你就聽他的?回去建設新農村?”

湯金山和他在外邊小飯館吃飯,點幾個菜,開兩瓶啤酒,由湯金山請客,因為他在省城發財,算小地主。張貴生一向沒酒量,隻兩口就不行了,臉紅,話也多。

湯金山不主張張貴生回去:“你不聽他還能把你綁了?讓張美仁跟你離婚?”

張貴生說:“我能跟你比嗎?”

那些年他倆見麵不多,處得卻還行。張貴生雖然嫁了張美仁,上門當了張家女婿,卻不像張富全那樣總跟湯金山過不去。其中一個原因是張貴生在鄉裏打雜,不管村裏的事情。如今湯金山在省城有了單位,張貴生倒要回村裏去了。

“家裏成堆人賣飼料。”張貴生發牢騷,“我還幹那個嗎?”湯金山搖頭:“未必有伺料讓你賣。”

湯金山也對張貴生抱怨,說自己離開家鄉好幾年了,要不是還有老爹老娘,還有一些事讓他牽掛,他是寧願在外頭曬太陽給人站崗,也不願回阪達村去。他回家過普度礙著誰了?一出事就抓他,半夜三更把他銬到派出所去,想來窩火。阪達村老名叫旗杆社,它有兩根石旗杆,加上一個喚頭聲的張老大,其他人隻能乖乖聽擺布,裝聾作啞。雖然他已經跑出來了,永遠不會再回去受那些鳥氣,有時想起來,心裏還是很不服。他不相信誰也拿那兩個老石頭沒辦法,以前沒辦法,以後總歸會有辦法;他湯金山沒有辦法,一定會有人有辦法。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張貴生告訴湯金山一件事情:“張麗娟離婚了。”湯金山大吃一驚。

張麗娟跟張富全早就登記領結婚證了,隻因為還想多照料父親幾天,沒有立刻擺酒出嫁過門。普度那晚出事後,張富全一家親友,連同伯父張茂發全都氣死了。張麗娟既是阪達村的副書記,又是張家未過門的兒媳婦,惡徒對她下手,是故意羞辱張家人,羞辱張茂林張富全父子,也羞辱村老大張茂發。張家上上下下,真是恨不得立刻把罪犯打死在後山頂上,報仇雪恨。他們要求警察趕緊破案,搞清楚是哪個家夥,抓起來嚴懲,張富全與張麗娟的婚事因此擱了下來。仇人沒有抓住,宴席還怎麼擺?肯定讓人恥笑。

這個案子很意外,居然非常難破。警察查核大量線索,傾向於認為是外來流竄人員作案。普度日村中熱鬧,到處可以混吃,加上請了縣劇團唱戲,許多外人蜂擁而來,有外村的、外鄉的,也有一些來曆不明的陌生人出沒人群,給警察破案造成很多困難。幾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結果。張麗娟的婚事拖了再拖,她父親張春明很著急,沒跟女兒商量,偷偷跑去找親家催促,提出既然案子一時破不了,就不好再耽誤了,不如讓張麗娟先過門。張茂林沒有答應,還說了一些難聽話,責怪張春明怕老婆,寵女兒,養得一個張麗娟不聽話,害他兒子張富全鬼迷心竅。早些時候老老實實嫁過來,什麼事都沒有。現在被壞人奸了,沒臉麵了,才知道後悔,這還來得及嗎?

張春明交涉失敗,回到家裏,氣得一天吃不下飯。張麗娟一看情況不對,追問父親出什麼事情。張春明一聲不吭。張麗娟人聰明,知道肯定與張家有關係。她去找了張富全,從張富全那裏聽說了經過。這個人一向心氣很高,她哪裏受得了。

“散夥,算了。”她說。

她在家裏大哭一場。第二天讓父親把當初張茂林送來的聘禮全部退回去。一星期後就跟張富全一起去鄉裏辦了離婚手續,兩人就這麼吹了。他倆還真是婚事新辦,酒還沒擺,人還沒過門,巳經結了一次,再離一次。就因為早先去登記了,此刻散夥多了一重麻煩,得另外再去領一張紙。

張茂發聽說他倆要離婚,曾把張茂林張富全父子叫去,吹胡子瞪眼,不許他們鬧。張茂發說麗娟這孩子特別能幹,他自己如果還有一個兒子,怎麼樣也得娶來當兒媳婦,哪裏輪得到給張富全。張富全跟她比差多了,人家願意嫁他,撿了便宜還不知足?嫁過來後,她會是一大幫手,肯定旺夫。張富全計較人家普度一個晚上,壞了自己一輩子,有這麼傻的嗎?父子倆被張茂發說得啞口無言。張茂發還把張麗娟叫去說服,讓張麗娟跟張富全和好。張麗娟搖頭,說身子傷了可以治,心傷了治不了。無論張茂發怎麼勸說,她始終沒有鬆口。張茂發無計可施。

“跟你媽真是一模一樣。”他感歎。

張麗娟告訴張茂發,她不想在村裏再呆下去了。出了這麼些事情,再呆下去很沒臉麵。離婚後她準備再去縣城打工,以後會一直在那裏幹,不再回“村裏的工作,大伯再物色其他人。”她說,“還有比我更合適的。”張茂發說:“不行,還是你。事情都會過去。”張茂發挽留,張麗娟沒答應,她已經做決定了。但是沒等她離開,家裏禍事再起。

張春明是屠宰專業戶,他們家殺豬是家傳,從祖上就做。張春明操刀多年,從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什麼樣的豬到他這裏都是一刀見血,沒有失過手。這天清晨在村南一戶人家宰一口大豬,還沒動刀,剛在捆豬時就吃了虧。那頭豬其實不過兩百多斤,也不算特別重,但是力氣大。主人家兩個小夥子笨手笨腳,幫張春明捆豬時沒使上勁,壓在地上的那豬蹬蹄滾身翻起來,踢了張春明一下。張春明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兩眼發直嘴角哆嗦,說不出話,也站不起身子。

張麗娟剛好不在現場。以往張春明宰豬,她一直都當幫手,她要在的話,可能就沒事了。那天不湊巧,縣裏計生協會領導要來檢查,她一早到村部忙活,找材料,搞衛生,燒開水。這個人很負責,雖然已經打算離開,沒走之前,該做什麼還做什麼。直到旁人跑來報信,知道父親摔倒,她才匆匆趕了過去。原來張春明不是被豬撞倒,他是中風了。張春明中風不怪人家那隻大豬,怪他自己。前些年張春明妻子林珍去世,兩個女兒都在縣城,家裏隻剩幾間空宅,張春明孤苦伶仃一個,喝酒喝上了癮。這人喝酒很單一,有時花生米都不要,幹喝也能下去半斤。張春明心細,家裏還有兩個女兒沒出嫁,得準備一點陪嫁嫁妝,他很注意精打細算,從來隻喝便宜白酒。不管假的劣的,錢少就好,買來就喝。張麗娟回村後把他管了起來,知道老爹沒酒不行,她給他買酒,做下酒菜。酒要可靠的,哪怕貴點,隻要不傷身體,菜則盡量豐盛可口,讓父親多吃菜,少喝酒。張春明心情舒暢,身邊有個女兒,心裏沒了悶氣,有吃有喝,酒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卻不料好景不長,普度日一天熱鬧,女兒被欺負了,親家反目了,婚事給毀了。張春明心裏非常過不去,女兒稍不留意,他就偷偷搞酒,獨自悶喝,越喝越多。人到了這個份上很脆,經不起生豬一蹄,可憐張春明手上結果過無數牲畜,到頭來卻被一頭豬一腳踢倒。

他給送進鄉衛生院,在那裏住院半個月,回家時已經變成廢人,左手左腳半邊身子不得勁,左腳不能抬高,走起路一瘸一拐,左手也舉不起來,一路動一路顫。這還能再捆豬下刀嗎?

到這個時候,張麗娟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忍住淚水安慰父親,說中風沒什麼,可以治,慢慢就能恢複。咱們聽醫生的,把酒戒了,好好養病。張春明嘴巴哆哆嗦嗦,隻是一個字:“錢,錢,錢。”治病要錢,治大病要大錢。生病之前,張春明家在阪達村也算殷實,因為屠宰需要專長,鄉下人離不得,收人比一般農戶要高。張春明一病,從此隻花不賺,家庭經濟哪裏支撐得住?小女兒張麗芳還沒畢業,還得花錢完成學業,找到工作。大女兒張麗娟已經離婚,當村幹部事情不少,補貼不多,一家人的日子怎麼過呢?

張麗娟讓父親不要操心,她有辦法。張麗娟不是沒打過工,立刻買張車票回縣城去,找個工作,掙點工資,幫助父親和妹妹,也不是做不到的。但是眼下父親這種狀況,她哪裏走得開?她咬緊牙關,在阪達村呆了下去。

這年春節,湯金山早早回到家鄉。單位裏春節不能離人,湯金山是保安隊長,知道這種時候得顧手下,不能隻顧自己,所以他安排自己節前回家探親,趕在除夕前回省城,負責春節值班,讓手下回家過年。

這時接近年關,恰是家家戶戶殺豬宰雞,置辦食物,準備過年大餐之際。屠宰專業戶張春明家一如既往,此時最是忙碌。在張春明因病作廢之後,眼下這家屠戶有了新掌門人,不是別個,就是張麗娟。縣城下鄉女知青林珍的大女兒,讀過五年高中,考過三次大學,在縣城打過工,現任阪達村支部副書記,於婚姻失敗,父親中風,家庭經濟支柱轟然倒塌的時候挺身而出,接掌家業,舉起父親丟下的屠刀。

那天早晨,湯金山特意去看她宰豬。張麗娟女承父業之後,根據自家情況,把她在縣城農貿市場打工時見識的經營方式拿過來,收購生豬,定點屠宰,擺攤賣肉。她把肉攤設在自家門外,她家恰在村道旁,離車站不遠,從村裏往鄉裏縣城去都要經過,車來車往,人氣很旺。張麗娟是個女子,力氣遠不如父親,她殺豬開膛不靠蠻力,憑膽氣、眼力和巧勁,也如張春明一樣刀刀見血,絕不拖泥帶水,果然家傳不一般,耳濡目染,上手很快。她還給自己找了一個幫手,是她堂弟,張春明的侄兒,小夥子人老實,不會讀書,初中畢業後在家種地,被張麗娟叫來幫忙。這孩子長得人高馬大,膀闊腰圓,特別有勁,需要的時候助堂姐一臂之力,十分管用。

湯金山見到張麗娟時,她已經料理完一隻大豬,手上血跡斑斑,正拿一塊布擦。她穿條牛仔褲,上衣外套件馬甲,還係著一條圍裙,圍裙上濺滿豬血。一眼看到湯金山,她把手上的抹布扔到案板上,問了一句:“回來了?”語調很平淡。

湯金山說自己請假回家看看,年前還得回單位。“這裏要幫忙嗎?”他問張麗娟。“閑著沒事?”她反問。

湯金山點頭。張麗娟拿手一指,讓湯金山到後邊去,幫她堂弟把豬片抬到案板這邊。這頭豬大,死沉,豬片不輕。湯金山沒有二話,袖子一挽,幹活。粗活做完了,細活幫不上,湯金山搬過一張板凳,在張銪娟家院子坐下來,陪張春明說話。張春明坐在院裏曬太陽,把他的壞胳膊&在麵前一張小方桌上,桌上的那隻手和他的嘴一樣,在湯金山麵前晃個不止。

如果嘴巴方便,此刻他一定有些話要講。湯金山點了一支煙,給他放在嘴上。

十多年前,湯金山和張麗娟都還在溪阪中學讀初中時,有一個星期六晚間,湯金山騎上張麗娟的腳踏車,載著她,兩人一起從學校回村。張春明守在山前把他們攔下來,當時張春明用他的左手抓住湯金山的胳膊,不讓湯金山趁黑溜走,他的手勁真大。如今這隻手已經廢了,在湯金山眼前抖動不止。當年在山上,張春明還曾拿出一支煙,問男孩抽不抽。在經過那麼多年發生那麼多事之後,輪到湯金山來幫他點煙了。

張麗娟殺了兩頭大豬,忙到十點來鍾,大的活做完了,她把剩下的雜活交給堂弟,自己進了廚房。一會兒工夫,她一手端一個大海碗走出來,兩個海碗騰著熱氣,香氣撲鼻,是她做的腰花。她把它們放在院子的小方桌上,她父親張春明和湯金山麵前,一人一碗。“吃。”她說。

湯金山沒客氣,端起就吃。張麗娟拿個湯匙給父親喂湯。他們一邊說話。

湯金山說,好些日子沒見她了,有一件事老想問她,總沒找到機會。今天特地過來,可以問問吧?“問。”她答應。

湯金山說,村裏過普度那回,他請假三天回家過節。其實主要不是過節,是家裏有事,弟弟湯金水不想繼續讀書,要跟人去上海打工,他不同意,回家訓斥小弟,逼他再讀,不要學大哥不長進。頭天到家已經很晚了,吃過飯本想去她家走走,剛好碰上張富全,兩人鬥了兩句嘴就作罷。第二天在家裏過節吃喝,他知道張麗娟操辦劇團演出,特別忙,加上自己抓緊料理湯金水的事,就沒去找她。當天晚上小學校操場唱戲,然後就出了事情。那一回他們根本沒見上麵,張麗娟從哪裏知道他改剃光頭了?

張麗娟是聽說的。有人講湯金山回來了,射個光頭,像是剛從牢裏放出來的犯人。

“出事時你其實什麼都不知道,根本沒有抓住壞人的頭發,是嗎?”湯金山問。

她承認。一棒敲下來,眼前一黑,哪裏知道光頭不光頭。“為什麼跟警察那麼說?”

因為她知道湯金山給抓了。她也知道肯定不是他。湯金山說,壞人可能也是個剃光頭的。張麗娟救了他湯金山,卻可能讓警察鑽進死胡同,永遠找不到作案的家夥。張麗娟問:“找到了還能怎麼著?”張春明唔唔著,想說話。張麗娟往他嘴裏喂湯,不讓講。湯金山說,普度夜出事,天沒亮他給關在派出所裏,隔天被警察放了。出來之後,他曾經去衛生院,沒看到張麗娟,隻看到張富全。他知道自己露麵肯定對張麗娟不好,隻能轉身走人。這以後就再也沒見到她,一直到今天。這一次回村他還想辦一件事’是很久以來就想辦的,以前不行,沒機會,不可能,現在他覺得好像可以。他想先跟張麗娟商量,然後再辦。張麗娟願意聽他說嗎?

“可以,你說。”

他打算請父親和母親出麵,明天就來,到這裏跟張麗娟的父親坐一坐,帶上聘禮求婚。張麗娟願意嗎?她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真的嗎?”她問。湯金山肯定,是真的。“你想好了?”

湯金山早就想好了。他的單位在省城北邊,附近有農民的房子出租,租金並不貴。農民蓋的房子也賣,城裏人管那叫“小產權”房,比商品房便宜很多,湊一點錢,可以買得起。如果咬一咬牙買商品房,雖然貴得多,也看地段。他那個地段比較偏,比城中心少將近一半錢。要是想辦法多掙點錢,買商品房,哪怕買很小很小一套,就有資格遷戶口,離開鄉下。在省城機會比這裏和縣城都多,隻要有點頭腦,總是可以找到事做。他可以辭掉保安工作,做其他的,比如開個小店,多掙點錢。如果張麗娟還想經營肉攤,應當也能做到。“你覺得能行?”張麗娟問。

他認為可以。他知道張麗娟從小的心願,他現在的想法跟她當年一模一樣,隻想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來。普度夜張麗娟出事那回,他離開派出所返回省城,班車開動時,他對著車窗外大叫,讓車上乘客個個吃驚。那回他沒叫別的,隻一個字:“走。”今天他想跟她說的,也就是這一個字。“咱們走吧,到那裏一起過。”他說。張麗娟拿湯匙指著張春明:“我爸呢?”

湯金山說張春明應當去省城大醫院治病。中風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病,怎麼會治成這個樣子?恐怕得怪鄉衛生院的醫生醫術差。他們單位有一個女處長,老公在一家醫院當院長,聽說是治中風的專家。他跟處長說一說,人家一定會幫忙。找專家一治,說不定很快就好了。張麗娟搖頭問:“你說我們有那個命嗎?”

湯金山說,當年張麗娟勸他不要迷武俠,要認真讀書,去考高中。他曾經說自己沒那個命,人生得不好,做什麼都沒用。當時張麗娟很不高興,問他努力夠了嗎。今天怎麼會倒過來了,是張麗娟講命,要聽他勸告。她母親林老師給他說過一句話,“爬死窟,走活路”,林老師的意思他說不上真的搞懂,但是始終沒有忘圮。

“我媽什麼命你知道。”張麗娟說,“我跟她一個樣子。”湯金山說,他知道張麗娟隻是說氣話。她心氣很高,從不服輸。“我回去了。”他向張麗娟告辭,“我讓他們明天來。”張麗娟當即拒絕。“不要。”她說,“我還要再想想。”

湯金山不說話,起身走了。張春明嘴裏唔唔,跟湯金山道別。第二天湯旺興夫婦來了。

幾個月後,當年五一勞動節,湯金山放假回到村裏。湯旺興在村裏擺酒請客,宣布湯金山和張麗娟就此完婚。

新婚前夕,張麗娟問湯金山,他們是不是該一起上哪裏去磕一個頭。湯金山想了想,沒有其他地方合適,恐怕還是後山那裏,石旗杆。“你忌諱嗎?”他問。張麗娟不忌諱。

他們去了後山。小時候讓他們感覺特別空曠廣大的場地,現在忽然已經顯小。張家祖厝前邊的空地上荒草叢生,兩支石旗杆在草叢中挺立,看起來已經不顯太高,卻依舊堅硬結實。

張麗娟說,普度夜出事之後,她還時常從後山這條小路上來去,身上總是藏著一把尖刀。她恨不得偷襲她的惡棍再來,她要用刀子捅死他,像宰豬放血一樣,一刀透心。現在這個念頭已經淡了。這是她的命,壞人對她做了惡,可能倒是幫了她,讓她跟湯金山走到一起。

湯金山對她提起小時候的事情。當年他把她的頭按在石旗杆上磕,磕得她滿臉是血,把他自己嚇壞了。後來碰上林老師他特別害怕,不知道老師為什麼沒找他算賬。長大後他問張麗娟怎麼回事,張麗娟讓他自己去問她媽,但是直到林老師生病去世,他都沒敢開口。今天想起來,還是不明白。

張麗娟解釋,沒有什麼奇怪的,那件事她媽根本就不知道。母親認為女兒脾氣倔強,怕她吃虧,總是交代她不要跟男孩玩,別跟他們打架。她怕母親知道她和湯金山打架會罵,隻說自己跳格子時不小心撞到石頭上,才磕出了一頭血。

湯金山告訴張麗娟,當年他的小客車上路前,曾經和吳桂花到這裏燒過一炷香。後來他對張茂發說,燒香時他咒兩個老石頭讓雷公劈倒。其實不全是這樣。當時他隻想自己好好過日子,不想跟誰過不去,也不想去計較以往。他請求兩個老石頭放過他,對他公道些,他會來給它們燒香。要是還欺負他,他就咒雷公把它們劈倒。他相信世界上總有對付它們的辦法。“出車禍後,恨不得立刻炸了它們。”他說。張麗娟問:“還怪這兩個石頭嗎?”“現在也淡了。”

湯金山講了吳桂花的來曆。以前他從不提起,因為不好說。吳桂花一向自稱家在雲南,其實是在國境外邊,不在這頭。她隻有一張從路邊假證販子手裏買的假身份證,沒有其他證件。吳桂花家裏很窮,跟親戚跑過來謀生,輾轉到了這邊,流落到漁排理發店。那個店其實兼做皮肉生意,洗頭小妹都是暗娼,老板娘就是媽咪。吳桂花受不了做那個,走投無路,跟他到了阪達村。吳桂花死後,他曾經懷疑是這兩個老石頭作怪,自己那炷香燒錯了地方,想找兩包炸藥把它們炸毀。現在這種心也淡了。想起來,也許就是那炷香,讓張麗娟跟他一起走到這裏。“這是咱們的命。”他說。

婚假過後,湯金山動身離開阪達村,再返省城單位。張麗娟留在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