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普度夜(2 / 3)

“是不是感覺到一股酒氣?”

她記不清了。好像有。黑暗中她抓到那人的頭發,拽了一下。

湯金山沒頭發。他理光頭。

因為受害者非常肯定,湯金山得以解脫。從派出所出來後,他去了鄉衛生院,想看看張麗娟。走到衛生院門外,一輛皮卡車剛巧在那邊停下,張富全從車頭跳下來,匆匆走進了衛生院大門。

湯金山止步不前。他轉身離開,走到一旁小吃店裏,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等候。足足等了一個多鍾頭,他看見張富全從衛生院大門出來,上車走人。

湯金山沒有再往衛生院大門去,沒有動彈,獨自在小吃店裏又枯坐了一個鍾頭,才起身離開。他直接去了車站,那裏有一班車正要發往縣城。他上了車。班車啟動發車時,他情不自禁,對著窗外鄉野大喝了一聲。

“走!”

滿滿一車乘客麵麵相覷。

他回到省城。這次返鄉過普度,他向單位請假三天,現已超假一天。

如今湯金山是單位裏的人,他的單位是省水科院,即省水產科學研究院。一個鄉下初中畢業生,怎麼會跟省城的科研部門拉扯上了?其過程說來也長。

那一年夏天,湯金山的妻子吳桂花於出車途中,在縣城附近的東山村山崖下車禍身亡。事後交警部門鑒定,主要責任不在他們這一方。事發時有一輛快速行駛的小車從他們小客車後邊追來,鳴笛超車,小客車駕駛員王良火打了方向盤,讓車往路邊靠,當時路右是山崖,前方還有一個上坡彎道。小車超車那一刹那,對麵彎道處突然閃出一輛集裝箱車,快速向下衝,上行小車車速過快,在躲避迎麵撞來的大車時急中生亂,車頭往右一別擠到王良火的前方,同時刹車。王良火哪怕是個神仙,這時也沒辦法了。小客車撞了小車,小車被頂出去撞到對麵的大車上,彈回來再撞擊小客車的車身,這一撞就把小客車撞出路坡,翻下山崖。那一段公‘路開鑿於石壁之上,山崖下有一條小山澗,從上到下都是堅硬的花崗石岩體,小客車從十米高處滾落,能活下來的人都算命大。吳桂花命不好,當場身亡。

事後不免有人假設,如果湯旺興家的鴨子沒有誤食毒穀,或者死鴨之後能夠拿到幾個補償,湯金山不必心裏不平去丟死鴨子肇事,不必請王良火代其開車,當天的車禍也許不一定發生。這都是說說而已。天下事環環相套,到了這個時候,再怎麼假設,解哪個套都沒用,車已經翻了,人已經死了,留下了一堆後事。

吳桂花出事時,湯金山還在派出所裏賴著,因為扔死鴨子,警察讓他回村去擦屁股,他不服,死活不走。待到縣公安局值班室電話到達,知道車禍消息,警察不再跟他糾纏死鴨子,畢竟人命關天,比一堆臭東西要緊,他們讓湯金山立刻動身,去縣裏處理後事。湯金山整個人已經傻了,話都說不出來。鄉派出所對門恰是車站,兩個警察把湯金山帶到車站,把他推上了一輛過路客車。

在醫院太平間見到吳桂花的屍體時,湯金山號啕大哭。吳桂花臉給撞扁了,血肉模糊,已經不成人樣。她直挺挺倒在停屍床上,從頭到腳蒙著被單,被單下鼓出一個大肚子。這個孩子已經有六個月了,沒能活到可以生出來的時候。

這是吳桂花跟湯金山的第二個孩子。頭一個在懷孕第三個月時流產了。當時吳桂花跟湯金山出車售票,有一個小賴皮上車不買票,在縣城前一站溜下車門,吳桂花大叫,跳下車去追,被小賴皮用力推倒在地。待湯金山追出駕駛室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小賴皮跑得不知去向,吳桂花坐在地上站不起身。那小孩流產了。

現在這個也沒了,跟母親一起命喪車禍。這孩子和吳桂花本不該死。因為前邊流產的事情,湯金山在得知妻子又懷孕後,不叫她再跟車售票,讓她呆在家裏保胎。吳桂花有兩個月沒有跟車,然後又吵吵嚷嚷,說在家裏坐不住,很難受。她其實是舍不得花錢雇人,想自己掙這個錢。她向丈夫保證一定注意,決不再跳下車追逃票,幹傻事,湯金山最終沒再攔她。卻不想這回她沒下車追人,是人家車自己撞了過來。

車禍死者被送去縣殯儀館火化,警察發現死者吳桂花有問題。吳桂花在本縣阪達村已居住四年多時間,卻無戶籍,與其夫湯金山並未依法履行結婚登記,隻能算是同居關係。警察要求湯金山出示吳桂花的證件以辦理人員死亡手續,湯金山拿出了吳桂花的身份證,警察一査,是假的。瞀察追問究竟,湯金山把漁排理發室、機耕路吃包子那些故事拿出來再說一遍,其他一概不知道。警察發覺吳桂花很可疑,有如天上掉下來的。在這邊生活四年多,居然沒人知道她老家在哪裏,幾年裏她從沒回過娘家,也沒有任何外地人到這裏找過她。為了搞清來曆,她被剔出來,多住了兩天停屍房。可是問來問去,還是搞不明白。畢竟人已經死了,這時候還問來曆有什麼用?警察最終蓋了印,吳桂花稀裏糊塗被送去火化,跟其他來曆清楚的死者享受同等待遇。

其後一個來月時間,湯金山焦頭爛額,處理車禍後事。作為車主,在責任確定之前,車禍死者和傷者的家屬都找他要錢。死者還好說,先墊埋葬費,賠償可以等責任認定之後再講。傷者就難辦了,幾個重傷員躺在醫院裏,包括他請的駕駛員王良火,沒錢誰給治傷?碰上了這種事還能怎麼辦?湯金山咬緊牙關,認命認賬。他把幾年裏夫妻倆辛苦跑車攢下來,沒舍得拿去補蓋半邊厝,打算再購新車的錢全部拿出來,不夠再借,全部填進了醫院。‘待到責任認定,理賠清楚,他差不多已經身無分文。

村裏這頭也一樣,最終胳膊扭不過大腿,他自作自受。湯金山離開派出所,跑到縣城料理車禍之際,他扔在張茂發家門外的一地死鴨子還在太陽底下發臭。張茂發一門是大房頭,親堂子弟眾多,幾十隻死鴨子算什麼?不要幾分鍾就能搬個一幹二淨。張家有錢,足可買一車香水倒在地上,讓他們房前屋後陣陣飄香,沒有一絲騷臭。但甚張茂發發令不行,讓人通知湯旺興到張家大門外來“檢查衛生”,請鴨湯看著辦。當時已經知道湯家遭災,死人破財,張茂發讓張貴生給湯家送去二百元慰問金,然後還讓湯旺興來看死鴨子,說橋歸橋路歸路,死人要慰問,拉屎得擦屁股。不擦不成,看以後哪個家夥還敢上這兒亂拉屎。

湯旺興厚道,當天晚間獨自去了張家,搬死鴨子,挑到山上挖坑掩埋,再挑水衝洗地麵,拿麻袋布擦幹淨,整整做了一夜。村裏大人小孩來了一堆,圍觀湯旺興為張茂發家“檢査衛生”。湯旺興低著頭,眼睛不抬,嘴巴不張,一心一意,檢查鴨屎鴨毛,盡心盡責收拾幹淨。

湯金山死了老婆,還讓父親蒙羞,果然是自作自受。

辦過喪事,處理完車禍後事,有一天縣交警事故處理部門通知湯金山去一趟,帶上身份證,帶點錢,要填幾張表格簽幾個名。湯金山離開阪達村去了縣城,在警察那邊把事情辦清楚後,他回到縣汽車站,打算買票坐車返村。這時有一輛前往省城的客車到點了\要發車。女售票員以為他是趕這班車的,衝著他大叫,讓他趕緊上車。湯金山忽然腦子一熱,跳上車就走,光著兩個手,一身衣服一個包,就這麼去了省城。

他為什麼要突然離開?上省城幹什麼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家破人亡,他又回到了早先闖禍後從村裏跑掉時的境地,差不多一無所有,不知有什麼路可走。滿腔悲憤,極度失望,真是恨不得到哪裏去放一把火。

他身上帶著幾百塊錢,是他當時擁有的全部流動資產。到省城之後,他找了郊外一家收費最低的小旅店住下來,每天到附近小鋪吃兩頓快餐,吃飽了就在街上閑逛,無所事事,不去找人,也不找事做。湯金山當年在省城工地幹過一年多,後來到下邊郊縣沿海養殖場幹的時間更長,雖然回村後很少與舊相識聯係,此刻用點心思,總還能找到幾個熟人。大城市裏到處是腳手架,湯金山能做點泥水,還會開車,想幹的話,找個糊口工作應當不難。但是他什麼都不做。以前那一次出走省城,他是立意外出謀生,這一回事前並無計劃,一時間心血來潮,就這樣遠遠跑來,根本沒打算去找人找事。大城市不比鄉下,動一動就要錢,幾天後湯金山口袋裏隻剩回家的路費了,他問自己怎麼辦,回頭嗎?想起村子那邊空無一人的半邊厝,死去的老婆,沒出世的孩子,默默無聲的父親。心情很複雜,像電視劇裏一些人常說的,“很失敗”。

他把留下的路費從口袋裏翻出來,在一家五金雜貨鋪買下了一把小尖刀。

湯金山住的小店位於省城北郊城鄉結合部,這裏比較亂,附近幾條小街小巷高高低低建有許多矮磚房,原本都是城郊農居,有大量外來人員租住在這些房屋裏。人員繁雜,公共設施不足,治安也亂,街頭巷尾,黑燈瞎火之處不時發生搶案,被搶的以租住此間做皮肉生意的暗娼為多,騎著自行車或者摩托車偷偷來去的嫖客也常成為劫財對象。湯金山盯住的第一個家夥是一個嫖客,有四十來歲,穿西裝上衣,用一輛自行車拉著一個看上去不上二十歲的女孩從湯金山眼前過去,停在巷子中部一間矮房子門外。那時候是晚上九點,湯金山坐在巷子邊一塊石頭上,前邊有支電線杆,安著路燈。

半個多鍾頭後,中年人打開房間門出來,騎上他的自行車返回,時小巷空無一人。湯金山把中年人截住,亮出了手中的小尖刀。“拿來。”他低喝一聲。

中年人很明白,立刻張開雙手:“兄弟,有話好說,別動手。”“拿來。”

中年人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包,送到湯金山麵前。湯金山打開錢包看看,裏邊有幾張百元大鈔。

“錢你拿去。”中年人說,“求你把證件留著。”

湯金山把錢包合上,扔回中年人自行車前的籃子裏,揮著小尖刀,讓他快走。

“沒事。開個玩笑。”湯金山說。中年人飛身上車,沒命奔逃。

湯金山沒再幹,回旅店倒頭睡覺。第二天中午起床出門,穿小巷去附近那家快餐店。走到小巷窄處,對麵過來一個行人,湯金山往邊上讓了讓,兩人側身而過。突然間那人轉過身子,把湯金山摔倒,緊緊壓在地上。“幹啥!幹啥!”湯金山掙紮。那人往湯金山的身上摸。“別動。”他低喝道,“刀呢?”湯金山說:“沒有。沒刀。”

那人摸清了,果然沒有。於是把他放開,帶到附近一個小區居委會。原來他是這裏的地段民警,姓黃。雖著便衣,人卻了得。湯金山練過武,卻沒敢跟他動手,因為被他一壓就知道,這個人比他有功夫,打不過的。

黃警察盯住湯金山已經有幾天了。地段警管一方治安,耳目眾多。他知道湯金山是新來的,年紀輕輕,沒啥行李,天天東遛西逛,無所事事,很不對勁。他還知道湯金山買了把小尖刀。昨晚湯金山幹的事情他也知道,那中年人一出巷子就撞到他手裏。

他問湯金山刀子在哪裏,湯金山說已經扔了。他問扔在哪裏,湯金山告訴他在小旅館外的垃圾筒裏。黃民警立刻叫居委會一個年輕人去翻,十幾分鍾後年輕人跑了回來,手中拿著湯金山扔掉的凶器。“昨晚你想幹什麼?持刀搶劫?“湯金山承認是的。“為什麼?沒錢?”

沒錢可以掙。湯金山是因為別的,他有一肚子惡氣。“為什麼後來沒拿錢包?”

湯金山說,他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在看到錢包之後。“為什麼?”

是一念之差。他忽然想起別人告訴他的一句話:“爬死窟,走活路。”錢包就在他麵前,裏邊有錢,往口袋一裝就到手了。這肯定是死路一條。黃警察說:“已經夠進拘留所了。”

他沒把湯金山抓去關。後來他說,湯金山當時的情況處於可抓可不抓之間,一抓進去,出來後湯金山恐怕就是小偷劫匪了。不抓也許還有其他可能。他問了湯金山的情況。湯金山如實交代,包括自己眼下的存款餘額。他從褲兜裏掏出他的全部家當,一共十二塊五角錢。小旅店一天一結,不結走人,所以他沒欠債。但是已經住不起了,口袋裏剩下的錢隻夠他再吃兩頓快餐。

警察說:“看起來還得去搶。”湯金山搖頭,說自己已經把刀子扔了。“為什麼不回家?”湯金山說:“沒臉回去。”“為什麼?”“很失敗。”

警察不禁發笑:“你小子也會說這種話。”

黃警察所在地段城鄉雜處,轄區內有一個單位叫水科院,即省水產科學研究院。水科院是個大單位,屬下處室和研究所加起來有十幾個機構,占了一個大院子,有一座七層辦公大樓,另有附屬樓和實驗室。院後靠著一個大水庫,有大片水麵。水科院裏出出進進有百來號人上班,設有一個保安隊,負責大院保安事宜。水科院是省屬部門,因所處轄區關係,其保安部門與地段 民警經常聯係,存有協作關係。前些時候,該單位幾個保安隊員相繼辭職回家,院裏管事的幹部曾問黃警察身邊有沒有合適的,幫助找幾個新保安。

湯金山在一念之差之後,意外地穿上製服,有了一個單位,成為水科院的新保安隊員。每天白天在大院門口值班站崗,晚間巡査院內各個角落。拿的是臨時工工資,數額不高,卻已足夠維持生活。

黃警察交代說:“小心點,認真幹活,別做壞事。我看著呢。”湯金山感激涕零。他讓警察放心,他不是壞人。他也知道黃警察很厲害。湯金山在水科院落下腳來。他很努力,諸事認真,當年年底被評為先進職工,隔年當了保安隊隊長。黃警察調到另外一個地段,以後升了派出所副所長,湯金山卻沒再挪窩,始終呆在單位裏。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起初到水科院當保安時,湯金山是走投無路,幸好沒走岔道,得貴人相助有了一個安身地點,當時也就是臨時落腳,暫渡難關,並沒想幹久。單位保安不是在編人員,屬臨時職業,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工作時間不短,工資待遇不高,很難久做。加上湯金山已經不是十來歲的少年,幹保安站崗巡夜,他已經顯得年紀稍大了點,老保安當然也有人幹,畢竟還是年輕人居多。當時水科院保安隊裏,除了隊長和另一個人,就數湯金山年紀大。湯金山不是初進社會,早有許多經曆,打過工,吃過灰,開過農用車,曾經蓋房娶妻,當過小客車車主,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早就當爹抱子。他這樣的人做保安拿那麼點錢,說來不免“很失敗"。但是恰也因為經曆豐富,見多識廣,說話做事跟剛出道的少年家自然不一樣,知道是非輕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怎麼辦理事情,所以湯金山進單位後很得人緣,隊裏同伴相處很好,領導印象也不錯。讓他願意在單位一年一年幹下去還另有一個原因:這地方讓他感覺比較舒服,跟他老家阪達村,跟他幹過活的建築工地和海上漁村都很不一樣。

這兒人挺和善。院長們官銜很大,並不威風凜凜。處長所長們據說跟縣長差不多大,大家笑模笑樣。教授研究員那些人了不得,聽說工資拿得比院長還高,見了保安也都客客氣氣,交代事情會說“你好”,辦完了還說“謝謝”。大院來來去去百十號人裏,大多數人比較講理,特別是一些身份很高的,不欺負人,也不會看不起人。張牙舞爪讓人討厭的當然也有,反都是些身份比較低的。院辦公室的行政科長姓陸,保安歸他管,這科長很會挑剔,喜歡訓人,哪裏看不順眼,吹胡子瞪眼批評,講得口水四濺。湯金山之前那個保安隊長,就是受不了陸科長,跟他鬧一場後辭職走人的。兩人鬧的其實沒什麼了不得:陸科長要求,院領導的車進出大門時,站在門口的值班保安必須舉手敬禮。科長心細,常在樓上偷看,注意哪個保安禮敬得好,哪個沒當回事。老隊長已經幹長了,有些油條,敬禮不太用心,姿勢不太準確,過往的院領導沒說什麼,陸科長卻不放過,屢屢批評,指責隊長比隊員還不如,還想不想幹。隊長受不了,保安幹長了也想換換,就辭了職。陸科長立刻指定湯金山接任,他注意到湯金山人緣好,也注意到湯金山敬禮十分認真。“你要小心,我要求很嚴格,批評很嚴肅。”科長說。湯金山稱自己不怕批評。

陸科長果然吹毛求疵。保安隊誰出了事情都訓湯金山,哪裏有一丁點不是,他都滿嘴口水。湯金山卻不在意,他說過自己不怕批評。有一回陸科長把他叫到行政科訓話,為保安隊的一些小事嚴肅批評了一個小時,湯金山從頭到尾認真傾聽,嘴裏嗯嗯有聲,臉上似笑非笑,陸科長看了,不由得大為惱火。

“你到底聽還沒聽?”他追問。湯金山聽著呢。

“瞎話。你開小差了,腦子裏想什麼?”

湯金山承認陸科長批評得對,自己真是開小差了。他一邊聽領導批評,一邊想家。他有大半年沒回家了,幾個大節都沒有回去,不是領導不讓走,也不是值班走不開,是他自己不想回去。算起來他是既有家,也沒家。原先有一個,後來沒了,沒了後他隻想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想回那個地方了。陸科長即追問:“你這叫想家?”湯金山想的其實不是家,是家鄉那邊的領導。站在這裏聽陸科長批評,他就想起家鄉的老夥子,還有他身邊那些人。陸科長批評得再凶,不會打人罵人辱人,不會大聲吆喝,動不動“綁起來”,更不會跟老爹老娘妻子兒女過不去。皮肉不痛,心裏不堵,多好啊。這好比讓牛虻咬過了,蚊子叮不算個啥。“領導盡管批評,我都聽著呢,回頭想辦法改正。”他說。

陸科長給弄得哭笑不得。

沒多久,保安隊一個年輕小夥子值夜班時肚子餓,在門衛室用電爐煮雞蛋吃,被陸科長發現了。陸科長曾再三宣布,不允許在門衛室用電爐,讓他逮個正著,小夥子難逃處罰,湯金山也一樣,免不了一頓嚴肅批評。不料陸科長有新招了,板起臉孔,兩眼發亮,這裏瞧那裏看,卻一聲不響。保安隊裏上下忐忑不安,陸科長指著湯金山,要湯金山出去,跟他走。

他們出了大院,左拐,去了紫金山。紫金山不是山,是咖啡店,因為名字與湯金山相仿,讓湯金山記得特別牢。紫金山離水科院不遠,隻隔半條街,這種地方不是一個小保安合適進的,湯金山隻從外頭遠遠看過,注意到紫金山生意興隆。他可沒想到有一天會讓陸科長叫進這種地方。

原來紫金山不僅賣咖啡,這裏還能吃飽,可以叫西式套餐,有牛排什麼的。這家店像電視劇裏那種高檔消費場所,裝修很洋氣,座位很氣派,吃飯的人輕聲細氣,邊吃邊談。陸科長叫了兩份套餐,讓湯金山盡管吃。湯金山心知不好,陸科長一定要下狠手,為這麼一件事,不至於把他開除,估計是不讓他幹隊長了。

這還有什麼辦法?先吃再說。

陸科長卻不開口訓斥,他問情況,保安隊員都說些什麼,有什麼意見,說一說。

湯金山說沒有,大家都覺得挺好。“讓你說就說。”科長把眼睛一瞪。

於是就說了。既然為的是門衛室用電爐的事,陸科長不開口,湯金山可以主動講。湯金山檢査,說自己沒管好,該批評。但是值夜班吃東西的確也是個事。保安隊員都年輕,會消化,吃過就餓,夜班後沒地方填肚子,總上街吃夜宵,經濟上承受不起。陸科長能不能幫助想個辦法?

陸科長沒有立刻翻臉,讓湯金山接著說。

“還有什麼?”他問。

湯金山又講了一個事,院裏發過節費,在編員工每人一千,臨時工五百,門衛才三百,這個不合理。門衛跟其他臨時工應當一樣的。“好。”陸科長問,“還有什麼?”

湯金山心知自己沒救了,幹脆再說。這一次談的是社保。他說他們了解過了,鄰近幾個單位都給保安員做社會保險,大家很羨慕。“還有什麼?”“就這些。”

陸科長沒有當場宣布開除或免職,他問了另一件事。“你那些隊員好像很聽你的?”湯金山說沒什麼,他年紀比他們大點。

陸科長告訴湯金山,幾天後院辦公室的幹部職工會給叫到一起開會,保安隊員也在內。會上他們會拿到一張紙,讓他們在紙上打鉤。這張紙叫推薦票,陸科長的名字也會在上邊。陸科長要湯金山跟手下都說說,給他打鉤。“你們的要求我會考慮。”他許諾。湯金山很吃驚:“這是做什麼呢?”陸科長說現在都這樣,叫做重視民意。“不能說是我講的,要保密。”他交代。湯金山說:“我知道。”

回去後,湯金山分別跟隊員交代了。他讓大家聽他的,說陸科長嚴格要求,也是為咱們好,要緊時候幫他一下,以後他會幫咱們。

兩天後,保安員們真給叫去參加大會,畫票打鉤。院辦公室職工裏,數保安隊人多,保安隊員都給陸科長打鉤不打叉,這就有好處。半個月後陸科長不是科長了,當了院辦公室的副主任。他答應考慮的事,後來一一辦了。湯金山覺得好玩,說打鉤畫票還真是有點用。

在此之前,湯金山不記得自己在哪裏畫票打鉤過。在外鄉打工時沒有,在家幹活時也沒有。需要湯金山畫票打鉤的好像隻有選村長,湯金山覺得那種時候隻有村老大張茂發一個人的票管用,所以他從不去玩。舊曆七月半到來前,湯金山的弟弟湯金水給哥哥打來電話,說今年普度村裏特別熱鬧,請了縣劇團來唱戲。“哥回來不?”他問。

湯金山不想回去。沒心思。老家還有什麼值得他去牽掛?普度唱戲那算個啥?人已經出來了,一天一天,越走越遠,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