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阪達村人物(2 / 3)

“已經定了。”她說,“你帶兩個人,明天一早到溪阪鄉,加強指導。”羅炳泉說,怎麼了?火葬場又有事?

火葬場好好的,沒問題。這回是村選舉。阪達村選舉村委會主任,挺麻煩,弄不好要出大事。上級領導特別交代,不能掉以輕心。決定讓羅炳泉去,除了因為村民自治組織選舉屬民政工作範圍,也因為羅炳泉當過鄉長,熟悉村選事務。他還參與過上回殯儀館工地事件處理,對當地人物情況有些了解。

羅炳泉當即推舉本局局長親自出馬。羅炳泉說這項工作很重要,政策性很強,局長直接管,比較有把握,他本人還有待學習。沒等他把話說完,女縣長不高興了,指著辦公室大門讓他趕緊走人,說羅教授真沒治。就這樣定了,沒用的話少說。

於是羅炳泉帶著人到了溪阪鄉,與呂忠、林長利等領導又碰在一塊。呂忠已經升書記了,為溪阪鄉老大。一見麵羅教授就批評,說呂書記職務重要了,水平提高了,怎麼弄個村選舉還得請鄭縣長、羅教授親臨指導?呂忠歎氣,說還是從前簡單,吆喝一聲,罵兩句粗話,他媽的就完事了。如今可不成,鄉下地方,也是名堂越來越多,事情越來越難。“所以還得教授。”呂忠說。

到溪阪鄉的第二天,羅炳泉讓鄉民政助理員小王領路去了阪達村,與張茂發再次相逢。很巧,居然又是相見於病床。上一次是在醫院,這一次在張茂發自己家中。時隔三年,躺在床上的老夥子比當年更顯幹癟老態,嗓子更顯嘶啞,語音裏的風箱聲響更重,讓羅炳泉再次聯想起火化爐的鼓風機。此刻位於達西村的新殯儀館已經落成運營了兩年,每日風聲滾滾。老夥子一眼認出羅炳泉,他大笑,咳嗽。“咱們,說好,不排隊。”

他重提舊事,說自己有一天死了,上火葬場時不必排隊,縣民政局羅炳泉副局長曾經親口答應過。這老人記性真不錯。

老人不忌諱,羅炳泉也不忌諱。羅炳泉說他管火化,當土公,料理後事。燒死人不隻開爐點火,還得給顧客做好服務,穿衣化妝,臉麵弄幹淨做精神,搞得活靈活現。加上吹吹打打,宣讀悼詞,高度評價,發訃告撒紙錢,內容很豐富。不管什麼人,過一世都不容易,到頭來終有一走,盡量讓人走得風光一點,才算好土公。

“你管火化,怎麼也來管選舉?”老人問。

羅炳泉稱自己也沒想到,聽領導的,根據需要,讓做土公就做土公,讓搞選舉就搞選舉。道理也差不多,任何項目都得有人料理後事。

老人特地強調他一時還不需要。別看他躺在床上,其實還行。眼下他努力撐住,事情還沒做完,一定要再活幾年。

三年前,羅炳泉去醫院請大神時說過,知道老夥子不是想村幹部一直幹到死,主要是村裏後頭的事情還沒安排好,所以繼續堅持,不想給拉去燒。此刻老夥子跟羅炳泉講的也還是這件事,老夥子心中的後事就是交班,當年他不願把班交給那位陳姓村主任,現在他需要把班交給一個人,簡單交過去還不行,他需要為這個人再多活幾年,這才能夠穩當。

這個人眼下在他的臥房裏外跑來跑去,就是張貴生,其女婿,現任村委副主任,擬任“張二世”。這件事有些麻煩,用鄭小華副縣長的說法,弄不好要出大事。所謂大事是什麼概念?蚊子叮了,臭蟲咬了,那都不算。本市有一個鄉村很典型:村子比較富裕,兩位村主任候選人爭挑重擔,都花了不少錢,其中一位選上村主任,另一個落敗。後者不服,於是再花一筆錢,買了一個殺手和一顆子彈,把前者打死在村道旁,末了自己和殺手雙雙被依法處決。

羅炳泉此前沒見過張貴生,此刻在張茂發家初識“張二世”,羅教授很仔細地觀察,以判斷該年輕人是否做好足夠準備,不惜挨一槍。羅炳泉感到很不滿意。

張茂發有一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兒子很出息,高中畢業去當兵,上軍校,當軍官,後來轉業在市工商局工作。據說這個兒子相貌性情都跟父親很像,他要來當個張茂發第二,估計差不到哪去,可惜人家是公務員,國家幹部,哪可能回頭來當村長?張茂發的大女兒二女兒都嫁到外村,小女婿張貴生是人贅上門的,目前跟張茂發一起生活在阪達村。張貴生生性比較文弱,不像張茂發精明強幹,他能管得住一村老小嗎?張茂發並不擔心,他認定什麼事都是做了才會。

村級事務畢竟不是張家內政,憑什麼張茂發想誰是誰?原因是人家在這裏說了算。張茂發在阪達村管事巳經長達近四十年,當過村主任,也當過村支書,無論當什麼都是老大,如村民土話形容,張老大一向“喚頭聲”,本村除他能發號施令,其他人都不太管用。四十年間,曾有若幹人物對張老大在本村的權威提出挑戰,均未得逞。三年多前,阪達村民鬧火葬場時,羅炳泉見過的那位陳姓村主任就是一例。該村主任努力想管些事,爭取一點“話語權”,與習慣喚頭聲的張茂發產生了不和。火葬場事件之後,經過鄉裏做工作,老夥子退了一步,沒再要求一肩挑。原陳姓村主任繼續為新一屆村主任人選,卻不料選舉時爆出冷門:那一屆村主任候選人有兩位,另一位候選人並無實力,原陳姓村主任當選應該不成問題,卻有許多村民投了棄權票,兩人得票都未過半,一起落選。張貴生則參選村委會副主任,他選上了。出於該村的具體情況,事後沒有安排再選,村主任缺位,副主任管事,張貴生開始在村裏嶄露頭角。

張貴生被扶上台之初,有一天村級頭頭腦腦開會,新任副主任張貴生依例應當說話,事前他寫了兩張紙。輪到時年輕人掏出講稿,念了兩句忽然怯場,居然當眾丟下稿紙,起身從村部後門跑出去,中途逃會。張茂發喊了兩句沒叫住,即指派場上一位支委帶人出去找。該支委輩分高,是張貴生的妻舅爺,他在後山上找到張貴生,年輕人抱膝坐地打哆嗦,死活不願回會場。妻舅爺好說歹說,最後暴力解決,把年輕人拖回去,沒再要他念稿,讓他坐在會場直到會議結束。

張茂發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正襟危坐,紋絲不亂。會議結束前,他指著牆上的村務牆報欄,命人當眾進行調整。那片牆報欄上除了貼有本村各中心工作的文字,還貼有村兩委青年婦女民兵等村幹部彩色相片,張貴生照片原居最後一位,現在被調到張茂發的照片之後,居全村第二。

“都看見了?”張茂發問。

都看見了。隻有張貴生自己沒看見。他垂著眼睛,連頭都不敢抬。張貴生當時真的太嫩。過了三年,如今情況大不相同,經過張茂發認真培養,候選“張二世”已經不再需要讓妻舅爺從後山拖回會場,已經知道穿件西裝,獨自東家走走,西家串串,給鄉親們遞支煙,請他們為自己投一票。張茂發對自己的小女婿挺偏愛,隆重推薦給特地上門拜訪的羅炳泉。老夥子誇獎說,張貴生這孩子打小聰明,學習認真,進步很快。當村長嫩一點不怕,有老夥子。有人反對不怕,翻不了盤子。老夥子還沒死,活著,還當書記,今後還可以幫小女婿撐幾年。然後阪達村就完成新老交替,順利交接。

果如張茂發講的這麼輕鬆,羅炳泉來幹什麼?此刻情況實不容樂觀,真是如鄭小華副縣長所言,弄不好要出大事。此間所謂大事並不是已經發現有人暗藏炸藥,或者買槍買人,預備行刺候選村主任“張二世”,製造重大惡性事件,隻因為有許多跡象表明這裏可能出現意外,張貴生很可能落敗,這就麻煩了。

按照法律規定,村民委員會屬村民自治組織,由村民依法自主選舉產生。村民願選張三或者李四,那是村民行使自己的權利,別人管不著,也沒有必要多管。阪達村不過是本縣溪阪鄉一個村莊,區區二千餘人口,阪達村選村長充其量就是一個村級事務,不管村民們願意選誰,哪怕他們打算沐猴而冠,選一隻猴子當他們村長,那也隻關係一個村,就一縣而言實不算大事。羅炳泉曾在鄉村工作多年,處理過不少類似事務,如今農村基層選舉,上級領導看中的候選人沒上,村民另選他人,這種事時有發生,並不因此就塌了天。發現類似情況,隻能加強關注,注意引導,不能強力幹涉。

為什麼阪達村不一樣,要如此興師動眾,縣領導親自過問,派羅教授前來指導?

這就是鄭小華副縣長講的那個緣故:“上級領導特別交代。”在溪阪鄉裏,阪達村地位相當特殊。這個村背山麵江,地理環境較好,交通條件不錯,村子富庶,宗族房派關係也比較複雜。多年來,在張茂發牢牢掌控之下,該村經濟比周邊好,村民人均收人比鄰村高,特別是村莊建設十分突出,修橋鋪路蓋學校建新村,基礎設施居溪阪鄉第一。

這不盡是張茂發能幹,還有一個人物很要緊,這人叫做張盛,本村人,現 任本市副市長。張副市長極富親情,官大並未忘本,對家鄉父老很關照,多年來阪達村各大村政建設無不得到他的幫助。據羅炳泉采訪,這位領導起自貧寒,早年家境困難,讀初中時父喪母病,曾幾乎輟學,能渡過難關,鴻圖一展,全靠他的長兄自我犧牲,全力支持。這位張盛副市長原名張茂盛,他的長兄就是張茂發,兩人間有十數歲年齡之差,所謂長兄如父,兩兄弟感情實不一般。因為這一特殊因素,阪達村的選舉與他村有別,備受關注。別地方選出一隻猴子,那叫做胡鬧,這裏弄出一個意外,就有人扯上政變了。

羅炳泉清楚張茂發兄弟這些情況。當年處理火葬場事件,他奉命與林長利一起驅車從溪阪前往縣醫院請大神,林長利對羅炳泉感歎張茂發不容易請,人家見的官大,說的就是老夥子家裏自己有這麼大一個官。因此羅炳泉知道阪達村的事情不是太簡單。這一回受領任務前去指導選舉,羅炳泉曾向領導請示得怎麼指導才行。當時鄭小華立刻反問:“你不是教授嗎?不知道怎麼弄?對領導能交代過去,這就行,不然就是不行。”

她的意思很明白,要是阪達村把張貴生選下來,她怎麼去跟張副市長交代?所以羅炳泉得把張貴生選上去才行。

羅炳泉卻有想法。羅炳泉說:“這種事法律有規定的,不能抵觸。”“說得對,這個很重要。”她當即認可。

她給羅炳泉加了一條,說第一必須依法辦事,第二必須對領導能交代。兩個目的都必須達到。這樣指導才行。

有這麼容易嗎?鄭小華說:“容易就不要你羅教授。”指導阪達村順利完成選舉,其任務很光榮也很艱巨。羅炳泉號稱教授,擅長認真學習,一向很自以為是,這回承擔任務,倉促上陣,遇事先推,並非懼怕困難,或者自認無能,羅炳泉是心裏有些想法。

來到阪達村那天,羅炳泉曾特意先在村中走了一圈,虛心參觀。未經任何人提示,羅炳泉即指出一個地點,認定是村老大張茂發的私宅,居然準確無誤。這是座樓房,占地廣闊,樓起三層,其氣派在村中數一數二。村中大宅氣派不凡,裏邊人物卻已日薄西山。老夥子竭盡全力維護和延續自己的掌控,嘶啞嗓音裏的風箱聲卻越來越響,讓羅炳泉忍不住想起火葬場焚化爐的鼓風機。

他很有些感覺。

這座大宅無疑是候選村主任張貴生的強大後盾,以羅炳泉采訪所見,它也是眼下張貴生參選形勢不太樂觀的一大根由。

阪達村村民主要分屬張、湯、陳三個大姓,其中張姓占近一半,湯姓約有三成,陳姓再有兩成。張茂發能夠在阪達村當四十年村老大,除了他為人強悍,喚得了頭聲,村裏宗族格局以張姓為主也是重要原因。如果這回張茂發自己想當村長,哪怕他在醫院裏開上一刀,身上到處插著管子,人已半死,以其固有的影響力,讓村民投票的話,估計還會選上,別人爭不過他。但是老夥子很清楚,他年事已高,體力不濟,如果不趁著人還活著,說話還有人聽時安排好接班,一旦他不行了,後輩恐怕很難上去。所以這一次他讓女婿張貴生出來參選,自己全力相助。

張貴生不是張茂發,他當村長有些困難。張茂發掌管阪達村四十年,對張貴生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張茂發主事太久,有厚有薄,必然留下一些恩怨。張家一家獨大,雖然也為大家做事,許多好處給姓張的拿走,他姓村民有怨言。張姓這邊,跟張茂發靠得近的得利多,一些受益少的遠親小房頭也有意見。大家雖有意見有怨言,以往還是會跟著張茂發走,既因為慣性,也因為張茂發這個人確有本事,掌控得了。但是大家心裏未必願意支持張貴生接張茂發的班。除了張貴生主要靠嶽父,本人並沒有什麼建樹,也沒有顯出太大本事,也因為他本不姓張,隻是張家人贅的女婿,怎麼能輪到他?這些因素對張貴生不太有利。但是畢竟老夥子還在,餘威猶存,加上張茂發大弟張茂林在村中最有錢,經濟實力最強,如土話所稱,是頭號“大腳”。有這兩個人撐著,如果不遇上特別強的對手,張貴生選村長應當還有把握。

阪達村張氏家族裏,張茂林的大兒子張富全也有當村長的想法。張富全正宗姓張,不是上門女婿,但是張茂發沒想讓他做,並不因為侄兒不如女婿近,主要是張富全人比較毛躁,村民包括本姓村民都不喜歡他,他父親張茂林雖稱“大腳”,很多人卻不服氣,認為張茂林控著大水窟,占了全村人的便宜,所以張富全的群眾基礎比張貴生還不如。張富全畢竟也得聽大伯的,大伯不讓他爭,他隻能先退到一邊。張氏家族齊心協力,共挺張貴生,氣力夠大,為什麼還有問題,需要有勞上級領導關心,讓羅炳泉匆匆前來指導?

這裏邊既有以往老賬,也有些新麻煩。

老賬首推大水窟。三年多前羅炳泉參與處理阪達村民鬧火葬場事件時,陳姓村主任當著領導的麵發牢騷,提到了大水窟的賬目,當時羅炳泉就有感覺,猜測那是該村一個焦點事項。這回再來,仔細采訪采訪,果然不錯。

大水窟位於阪達村南低窪地,原本是個河灣。阪達村南臨溪阪河,河流到大水窟一帶打了個彎,在低窪處彎出大片水麵,發水時一片汪洋,水深沒頂,枯水時水麵萎縮,水也不深,穿條褲衩可涉。上世紀七十年代,張茂發執掌村中大權,當時還很年輕,卻有識見,提出大水窟丟在那裏可惜了,如果築條壩,讓河水取直,可以圍出大片河灣,排掉水再行改造,可以造出幾百畝好地。這設想非常大膽,對一村而言,該工程人力物力財力付出之浩大,簡直猶如建造三峽大壩。但是張茂發在市、縣、鄉各級支持下,率全村老小,居然搞出了眉目。張茂發的弟弟張盛當時在縣水利局當幹部,他為幫助兄長和家鄉父老築堤圍灣跑上跑下,爭取了大筆經費,立有汗馬功勞。水壩築了幾年,第一期工程完成時農村已經分田到戶,後續工程沒有再上,張茂發把大水窟留下,算村裏的,沒分。時壩裏還是一片水,見不到地,沒有多少收益,不為村民看重,張茂發把它交給大弟張茂林承包,隻給村裏上交很少的承包款。張茂林搞轉包,引進外地幾家養殖戶,在大水窟投資修建魚塘蝦池,漸漸發展,二三十年後,大水窟已經成為縣、鄉掛號支持的水產養殖基地,其效益遠勝於土地。到如今那片水麵成了聚寶盆,阪達村財得益於大水窟水產養殖戶的上交款,村裏一些公共事項,包括接待上邊來人的開支,主要是從水裏生的。與此同時張茂林也成為本村經濟強人,頭號“大腳”。村民們對大水窟收益的質疑隨之而來,認為收益分配不公,張茂林和張氏家族占了大便宜。大家也承認大水窟能有今天,張茂發兄弟確有功勞,但是當年錢是上邊給的,力是全村百姓出的,利益應當是大家的,不能讓少數人占那麼多好處。張茂發罵提意見的村民是瞎起哄,忘恩負義,兔子紅眼,始終不讓他人染指大水窟,分享他們張家人的利益。

本次村委換屆,大水窟再次成為村民熱議焦點,對候選“張二世”形成壓力。張貴生承接張茂發衣缽,當然不會去觸及大水窟,自傷筋骨。為了讓村民信服,得到支持,張貴生承諾自己當村長後要為大家辦這辦那,也不能不涉及到大水窟。張貴生不談利益調整,講搞大項目,提出要在大水窟上一個“水世界娛樂城”,以此發展本村經濟,讓村財增收,村民得利。對此村民疑問很多,效果不好。

所謂“水世界娛樂城”屬招商引資項目,在縣、鄉都掛了號,擬從大水窟劃出一片水麵搞水上娛樂,讓人釣魚、劃船,以及開發摩托艇、潛水、海盜遊戲等遊樂項目。這個主意出自一位港商,該港商跟阪達村有淵源,是當年到這裏上山下鄉的縣城知青,後來回城,再到香港,漸漸賺了錢當了老板,回大陸投資搞項目。他到過美國,玩過好萊塢,好萊塢有一個海盜船出沒的水世界,上演娛樂表演節目,很刺激很好玩,讓他印象挺深。他到阪達村大水窟看了一眼,想起當年修壩時自己在這裏挑過土,也想起好萊塢,這就有了在這裏建個“水世界娛樂城”的想法。這港商原本搞塑料模具,並不從事娛樂這一行,他認為眼下人們生活好了,日益重視旅遊和戶外活動,利用阪達村大片水麵搞“水世界娛樂城”,有望把縣裏、市裏的遊客吸引過來,有可能賺錢,漸漸發展為一大產業,於是決定投資一試。村裏以水麵人股,張茂林以及幾個水產大戶也參了股,項目正在籌辦之中。

張貴生把“水世界娛樂城”當成本村一個大的發展項目,拿它助選,卻有許多村民提出質疑,認為有可能又是投資商、合股人拿走主要好處,村民並不得利,有如大水窟。這又糾纏到老賬上去了。

除了大水窟這筆老賬,張貴生還牽扯一些新麻煩。羅炳泉聽來,反映比較多的有兩項,一是征地款,二是護林員。征地款是個什麼事呢?去年下半年,溪阪鄉通往縣城的公路改線,新線從阪達村所屬的一塊山地通過。這塊山地原為荒坡,當年沒有下分,屬村裏的地,被征用後,征地補償款下到村裏,有大幾十萬。對這筆錢怎麼用,村裏意見不一。張茂林等人提議拿這筆錢入股“水世界娛樂城”,讓錢去滾錢,許多村民則擔心血本無歸,或者又是個別人得大利,大部分村民不受益。護林員是另外一件事情。阪達村後山連著十二嶺,有大片山林。林業部門給了阪達村兩個指標,由村裏安排人員護林。護林員可以從林業部門領取補貼,有一筆固定收入,對當地農民是個美差。去年下半年,村裏原有的兩個護林員被張貴生一起撤換,因為跟他有芥蒂。張貴生找來兩個新護林員,一個是他老婆的姨父,一個是張茂林那邊的近親。這件事村民中有不少議論,林業部門也有看法,對張貴生很不利。

比較起來,關鍵問題並不盡在阪達村這些老賬新賬,候選“張二世”遇到的最大挑戰要數其競爭對手,本屆村委會選舉的另一位主任候選人,他的中學同學湯金山。但是在羅炳泉看來,對張貴生當選形成直接威脅,以致牽動上級關心,勞駕羅副親征的,也還不是湯金山這個人,而是張貴生的嶽父、阪達村老大張茂發自己。

前些時候,阪達村選舉進人緊要階段,張茂發的大弟張茂林以慶賀外孫女滿月為名,在村中擺幾十桌酒席,大宴賓客。酒桌上更多的還是籠絡村民,為張貴生選前拉票。老夥子張茂發笑容滿麵,抱病出場與親友鄉人頻頻碰杯,讓大家喝個痛快。酒未過半,他突然皺起眉頭說不出話,手指著自己腦袋,然後即昏倒於桌旁。

他被送到了縣醫院。當晚村裏有人傳言,說老夥子已經過世,一時全村震動。隔天張家人趕緊出來澄清,說張茂發好好的,沒有事。這話不假,張茂發到醫院時就醒了,醫生診斷後即安排他住院治療。張茂發是老病號,其心髒病時好時壞,已經有過數次發作,這回不算特別嚴重。醫生讓張茂發多住幾天院,進一步觀察治療,這種年紀的老人經不起折騰,保命為重。張茂發卻沒聽醫生的,隻住兩天,檢查吃藥,感覺稍好一點,他就讓家人叫車,自行返回阪達村。

他不是不要命,是放心不下。村裏快要選舉了,這會兒發病對他對張貴生都很不是時候。但是老夥子抱病返回並沒有太大作用,村民盛傳張茂發雖然又活了,回村後隻能躺在床上,出不了門,怕是再沒幾天了。張茂發一旦不在,張貴生還有用嗎?張茂發老道,知道此刻大意不得,弄不好會出意外,隻靠老病之體怕是力度不夠,得請出尚方寶劍,否則一旦丟掉就沒法收拾了。他給他的親弟弟——本市副市長張盛打了電話。張副市長對張茂發和家鄉特別當回事,這位大領導非常愛鄉,而且念舊。家鄉是根本,長兄如父,他很看重。他大哥也不是常有事找他,現在病成這樣,眼看不久人世,為村主任選舉這麼件小事相求,怎麼也得幫助說說話。大領導料理的大事多,考慮的是誰當局長誰當縣長的問題,要不是事涉家鄉,他哪裏會去管村主任那麼小的事項。他的兄長張茂發既不為女婿謀鐵飯 碗,也不為女婿謀承包工程,隻不過是要選個村長,年輕人已經幹了三年副主任,讓他轉個正沒什麼大不了的。

因此張副市長給縣領導打了個電話,也沒具體提要求,就是講老家親友找他反映村裏選舉的一些情況。他本人對老家一直很關心,但是這種事他不便直接過問,還是請縣領導關心一下。

縣領導能不重視?所以才有鄭小華的親自過問,羅炳泉的匆匆前來。可是羅炳泉心裏很有些感覺。

比較起來,阪達村人物裏,讓羅炳泉印象最深的要數湯金山,盡管這個人跟他最沒關係,接觸也最少。

羅炳泉到達溪阪鄉的第二天早晨,在鄉政府食堂吃早餐時,鄉書記呂忠聽說他要去下村,就吩咐林長利副鄉長陪著去。羅炳泉卻不讓跟,說要獨自下去,開玩笑說屁股後邊跟著個村民眼中的大鄉長,隻怕既影響林長利辦公,也讓村民心存疑慮,不接受采訪。呂忠發笑,說羅教授玩微服私訪,鬼子進村,隻怕采訪不到一個鬼,讓村民的狗采訪了。羅炳泉一想也對,鄉下家家養狗,村民不認識羅副局長不要緊,村民的狗不認識他就有些麻煩,圍過來采訪幾句不要緊,一聲不吭上來一口,那就比較討厭。於是不再堅持單獨出訪,決定帶小王一起進村。小王在鄉裏搞民政,因公經常出人阪達村,與村民及他們的狗不認識也混個臉熟,可以安全帶路,也能配合采訪。

他們輕裝上陣,由小王用摩托車送羅炳泉進村,小王有一輛舊摩托車,是私家車,因經常用於公務,每月可在鄉財報銷若幹油費。進村前,羅炳泉讓小王不要打電話,不必提前打招呼。進村後他也讓小王不必多加介紹,先隨意轉轉。兩人在村裏東繞西兜,途中有幾個相識的村民與王助理打招呼,問來客“吃了沒有”,還有幾隻狗衝過來采訪羅副局長,大聲叫喚,極其警惕,但是礙於跟小王臉熟,它們都隻對陌生人羅教授發表了一點小意見,沒動真格,不用牙齒。因此羅教授很順利地穿村過舍。

在村西一處農宅旁,羅教授注意到一位在房門外忙碌的農家女子。女子大約三十出頭,中等個兒,留短發,穿牛仔褲,有模有樣,腰裏圍塊圍裙,正在 一塊磨刀石上打磨刀子,刷刷刷,動作很有節奏感。羅炳泉有些驚訝,因為農家女子磨的不是普通菜刀,是尖刀,不止一支,地上一排擺了三把。羅炳泉不覺抬頭看那房子,是座兩層磚房,門外有塊場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空地一張舊藤椅上,低著頭在曬太陽。

這時有條狗從屋裏衝出來,對兩位路過者大聲汪汪,吼聲又凶又急,極不友好。這是條大黃狗,身材高大,小牛犢一般,毛色發亮,非常強壯,不像瘦小黯淡、以小孩屎和剩飯殘菜為主食的尋常鄉下土狗。磨刀女子即丟下刀子,抬頭喝狗:“回去!回去!”她看了一眼客人,卻認得小王,招呼道:“王助理吃了沒有?“小王說:“你的狗好猛。”

她說這狗不是本地種,是她丈夫從外頭抱來的。狗特別靈,會照顧病人。她爸身子不靈便,狗會幫他叼鞋叼拐棍呢。

“養得真壯,你都讓它吃啥?”小王問,“喂豬頭肉?”女子笑,打趣說鄉下狗沒那福氣,又不是鄉上領導。小王做不滿狀:“不可以這樣罵國家幹部。”

女子說她哪裏敢啊,王助理不要生氣,開玩笑的。鄉幹部多吃豬頭肉,身體健康,可以多做工作,為人民服務。她也能多掙錢,大家都好。

羅炳泉心裏暗自驚訝,這鄉下女子還很年輕,卻很沉著,跟鄉上幹部說話開玩笑,應付自如,言談之中也顯得有些見識,不像一般農村女子怕見生人。

她還主動跟羅炳泉打了招呼:“這位是哪裏的領導?”羅炳泉不做自我介紹,隻說:“來村裏看看。”“吃茶不?”“還有事,不了。”

小王發動摩托,從那家人門口駛過,大黃狗跟過來還要采訪,被女子喝住了。

小王告訴羅炳泉,這女子的丈夫就是湯金山,她是湯金山的後妻。羅炳泉不覺吃驚:“這湯金山年紀才多大?巳經娶兩個老婆了?”小王稱湯金山在阪達村可算個人物,年紀不大,結過兩次婚,死過一個老婆,是車禍死的。這個人還很會跑,少年時闖過一次禍,離家出走,到省城打過幾年工。前妻死後他再次出走,還是去省城,又是好幾年。這裏邊有故事。迎麵恰有人過來打招呼,小王的故事沒講下去。當天夜間,有一個年輕農人到鄉政府找羅炳泉。此人中等個頭,三十來歲,頭發理得極短,頭皮刮得幹淨,身上穿7恤,模樣透著精幹。羅炳泉當即有了感覺。

他就是湯金山,本屆阪達村村委會主任的候選人之一。他說:“聽人講來了指導組,很高興,特地找上門相認一下。”他的意思是認識一下。羅炳泉問是誰告訴他來了指導組,他承認第一個就是他老婆。今天上午羅炳泉和小王到村裏走.了一趟,他老婆與兩位領導說了幾句話,回頭就告訴他,上邊有人來了。他在村裏問了問,知道兩位領導去了張茂發家,再打聽一下,知道是上級派羅領導下來指導選舉。羅炳泉說:“剛好,我也要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