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阪達村人物
羅炳泉號稱教授,他對阪達村人物的認識,或者說對該村選舉的指導,細究起來,實始於三年多前。
那一年溪阪鄉發生了一起群體性事件,有三百多個阪達村村民在一個集日相約出村,翻過西邊兩個小山包,闖進相鄰的達西村地界。村民們在達西村村外一處工地上圍坐,把一旁工棚裏的施工設備、用品搬出來滿地丟,把道路和施工地段堵個水泄不通,鬧得沸沸揚揚。
達西村也是個大村,人口、耕地與阪達村不相上下。阪達村村民越界前來鬧事,引發達西村村民傾巢而出,聚攏到對方圍坐的工地附近。由於是就近反應,達西村這邊出動的人比對方過來的人還要多,老老少少,人數在千人以上,浩浩蕩蕩從小山山腳一直站到山頂。但是雙方沒有發生衝突,既不爭吵,也不動手。達西村村民全部徒手,沒有操持任何家夥,他們對越界過來鬧事的阪達村村民不加幹涉,隻是站在一旁圍觀,看對方怎麼驅趕工地上的工人,丟棄工棚物件。個別年輕的圍觀村民也朝對方越界過來鬧事的人投擲物品,卻不是這種場合常見的小石頭、破磚、牛屎塊或者臭雞蛋。他們扔礦泉水,供對方飲用,以示鼓勵。
這是為什麼?原來這個工地雖設在達西地界,卻不是該村項目。這裏正在修建本縣的一處大型殯葬設施。所謂“殯葬設施”文質彬彬,很書麵化,屬官方用語。讓老百姓說,這個東西就是火葬場。
本縣是農業縣,農村人口比例很高,農村殯葬以往通行土葬,讓死者人土為安。近些年來,本縣城鄉延續了數千年的殯葬方式麵臨重大改變,由於人口迅速增長,土地資源日漸緊缺,根據實際情況和發展需要,經相關立法,全市城鄉全麵實施殯葬改革,本縣嚴格遵守,從此不許土葬,一律改用火燒。殯改推行之後,建於城關附近的舊火葬場因處理能力不足,導致待焚屍體擁堵,嚴重時,死者於場外排隊火化,靈車相接達二三十部,擠得水泄不通。死者親屬自早到晚,罵不絕口,政府相關部門苦不堪言,火葬場成為殯改最大瓶頸。當時縣裏巳規劃於溪阪鄉達西村外小山頭附近修建新的大型火葬場,其設施非常先進,可以滿足若幹年後的死人需要。但是達西村民不願意,認為村旁一天到晚燒死人實在晦氣,禍及子孫。村民的抵製導致新火葬場不能及時開工,給本縣殯葬改革帶來災難性後果。幾經周折,百般安撫,最終政府以極大代價換得當地村民同意,火葬場得以動工。哪想忽然竟有鄰村村民從那邊跑到這邊集體鬧事來了。
火葬場並不修在阪達,這個村有什麼理由越界鬧場?鬧事村民說兩村相鄰,火葬場建在上風地方,一天到晚不停地燒死人,骨灰會從達西吹到阪達。村裏人每天開門,遠遠看到那支燒人煙囪,太晦氣了。最晦氣的當然是達西當地村民,但是他們拿了政府的錢,得到了很多補償。阪達村民跟著晦氣卻一分錢沒有,壞事攤著了,好處沒份,這不公平。所以他們要討個公道。
阪達村民鬧場的當天,羅炳泉奉命隨同鄭小華副縣長前往溪阪鄉處理該案。羅炳泉不是溪阪鄉領導,也不是當地人,憑什麼來湊熱鬧?因為他是縣民政局副局長,殯葬事務歸民政部門管理。但是按民政局領導內部分工,殯葬這一塊屬重要業務,由另一位副局長管,不歸羅炳泉。那天不巧,該副局長不在,去省裏開會,鄭小華點名,要求羅炳泉代表民政局參加,羅教授無可逃遁,隻能跟著前進。鄭小華點名要羅炳泉,並不是對他格外欣賞,隻因為她很了解,知道羅炳泉到民政局工作不久,鼓搗殯葬可算新手,此前卻是個鄉長,熟悉鄉村事務。
羅炳泉跟著領導去了達西村,在村祠堂與鄉裏頭頭會合,一並參與處置該突發性群體事件。鄉裏出麵的是呂忠,時為鄉長,還不是書記,當時的鄉書記到省委黨校學習,呂忠暫為老大,全麵負責。羅炳泉在當鄉長時,開會常跟呂忠坐一塊,互相經常采訪,彼此相熟。那一天見了麵顧不得寒暄,直奔主題。
其時情況比較複雜。阪達村民越界鬧事,達西村民傾巢圍觀,工地附近小山包人山人海,蔚為壯觀。兩村村民麵對一個火葬場工地,態度各有不同,他們之間其實還另有特殊背景。這兩個村相鄰,卻一向算不上文明友好鄰邦。由於土地、水麵和交通等多方麵交叉相關,兩村間有不少曆史糾纏,長期相爭不斷,曾有過許多磨擦。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文革”時期,兩村村民因積怨引發衝突,當時社會秩序大亂,沒人管,兩村衝突迅速由一般“社拚”升級為嚴重武鬥。村民們手持民兵武器,拿步槍、氣槍和土銃隔著水田坑壟對打,互相投擲手榴彈,雙方均死傷不輕,以後結怨越發深重。近幾十年來,兩村未再發生大的糾紛,關係有所緩解,但是雙方村民心裏仍然存有陰影,沒有一般鄉間村社的和諧。這一回阪達村民越界跑到達西村鬧火葬場,為什麼達西村民隻圍觀而沒有其他動作?有的還為對方扔礦泉水?因為他們心裏並不願意火葬場建在本村,隻是巳經與政府談妥,拿了大筆補償,實在不好意思再鬧。如果阪達村民鬧得火葬場建不起來,達西村民當然樂觀其成,反正錢巳經到手了,事不是他們鬧的,政府沒理由找他們算賬討錢。但是他們對阪達村民的成見很深,容忍程度有限,對方畢竟是越界來鬧,雖然鬧的是工地,不是鬧達西村,畢竟在達西地界上,容易擦槍走火。工地近側就是達西村民的農田,路邊是達西村民的果樹和菜地,幾百個闖人者不會個個規矩,一且發生踩踏菜地、損毀果樹的事情,達西村民扔給阪達村民的,肯定就不會是礦泉水瓶,而是石塊和破磚頭。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加上還有這麼多曆史故事,稍不留神就會發生糾紛打鬥,可能火葬場煙囪還沒冒出死人灰,工地上就會先死幾個。如此一來事就大了。所以鄭小華專程趕下來,帶著羅炳泉等人與溪阪鄉當地官員相聚於達西村祠堂。以當時情況,當務之急是分開兩村居民,避免因火葬場引發次生災害。呂忠把鄉幹部全部派下去,加上達西村村幹部,百般說服動員,千方百計先把達西村當地村民勸離現場。這個村畢竟不是鬧事事主,聚在村外主要是看熱鬧,以及擔心對方破壞自家田園,沒有強烈對抗動機,相對容易說服。
經過近一個小時努力,恰好天上又下了點小雨,打擊了堅守崗位的決心,於是達西一方聽從勸告,除少數特別掛心者外,千餘村民陸續離開現場,與阪達村民剝離。次生災害危機暫時解除,大家稍鬆口氣,初戰告捷。
但是剩下的事比較麻煩。阪達村民越界鬧場,態度很堅決,要求很明確,鄉幹部拿幾句空話哪裏勸得走。怎麼辦呢?鄉領導呂忠有個建議,主張縣民政局就阪達村民的要求,考慮立一個名目,承諾給點錢,設法平息阪達村民的怨氣。鄭小華問羅炳泉意見,羅炳泉稱自己不好表態,聽領導的。鄭小華眼睛一瞪就批:“你會推?要你來幹什麼?”羅炳泉辯稱自己沒錯,當然是聽老大的。局裏局長是老大,沒有局長點頭,錢他說了不算。但是這裏鄭縣長是老大,大家聽縣長決定。“先要你說。”鄭小華堅持。
羅炳泉便講個人意見,認為給錢的辦法簡單,不過後頭有麻煩。不說錢從哪來,就怕開個頭沒完沒了。火葬場煙囪讓人欣賞了要賠錢,靈車上路紙錢遍灑讓人欣賞了要不要賠?這黃泉一路多少村子,賠得起嗎?“那你給個辦法。”
羅炳泉說此刻鄭縣長應當盯住呂忠。鄉長是幹什麼用的?大家都幹過,他自己幹過幾年,有些體會。最基本的知道一條,自己的內褲不敢提請領導搓洗。
呂忠罵:“知道你羅教授算計我。”
羅炳泉說的卻是實話,出這種事,當地負責官員哪裏跑?自然舍我其誰,此刻呂忠是主要責任人,沒有誰代替得了他,包括縣領導。呂忠自己也很明白。
鄭小華問:“呂鄉長,他說的錯在哪裏?”呂忠苦笑:“沒有錯。領導看見了,鄉裏已經竭盡全力。”他確實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
出了群體事件,怎麼平息事態?大家都懂,招數差不多。如同鄭小華抓鄉鎮頭頭一樣,呂忠得使勁抓住下邊那一層,這就是村裏的頭頭腦腦,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鄭小華、羅炳泉到達之前,呂忠已經把阪達村兩委頭頭腦腦弄到了達西村,鄭小華到後親自跟他們談話,要村兩委分頭下去做工作,把鬧事村民帶回村去。村兩委領頭的是村委會主任,一個姓陳的中年農民,長得五大三粗,臉很黑,牙很黃。女縣長苦口婆心,又勸又逼,他隻是悶頭抽煙,不吭氣,弄得鄭小華都生氣了。“你到底聽還是沒聽?”她問。他終於說話。他聽著呢。
羅炳泉在一旁插嘴:“鄭縣長講的道理都聽明白了?”都明白。領導道理很大。“明白還不去?”羅炳泉說。
他說自己沒辦法。羅炳泉問他,為什麼?他說沒用,村民不聽他的。“村民不聽村長,那麼聽誰的?”羅炳泉問。
他不吭聲。
呂忠給這位陳村長打氣,讓他放心,鄉裏保證會支持他工作。不料該村長突然上火,沒頭沒腦當眾發牢騷說:“哄誰哩?我隻說了一句賬目要公布,大水窟要公布。沒說其他的。”
呂忠說:“現在不談別的,先解決這個。”
羅炳泉沒聽明白,什麼大水窟什麼賬目,不知所雲,能夠斷定的隻是鄉長村長兩人話中有話。其時不好當眾追問前因後果。羅炳泉注意到一個情況:這裏坐了半屋子人,分別為縣鄉村三級幹部,有一個該到的人卻沒到,就是阪達村的村支書。羅炳泉即詢問,得知這位缺席者叫張茂發,是老資格村書記,也曾長期擔任過村主任。這人未到現場,是因為病了,他已經七十歲,身體不好,老病號,前些天又犯病了,送到縣醫院,現在還在住院。
羅炳泉把呂忠拉到一邊,問這個張茂發怎麼回事。呂忠感歎說老夥子是尊大神,缺了真是不行。羅炳泉問呂忠,有大神還不趕緊去請?呂忠說早請了,人家不來。躺在醫院裏的病人,硬抬過來,不小心弄死了,誰給他埋?“我看不對。”羅炳泉說,“呂鄉長你說明白點,這時候了,大家都急,別讓我沒頭沒腦,到處采訪。”
彼此都是過來人,呂忠知道羅炳泉看得出問題,他也沒必要瞞著羅炳泉,於是就在那裏三言兩語,把要害說了一下。
原來阪達村會鬧成這樣,與村班子內部矛盾有關係,也跟鄉裏安排有些牽扯。阪達村老支書張茂發與眼前這位陳村長對村裏一些事情意見不一,權力分配不均,眼下他們間的矛盾正集中爆發。這年恰逢村級組織換屆,各村村委會都要改選。根據阪達村的實際情況,鄉裏主張該村維持原狀,盡管張茂發年事已高,仍破例讓他留任村支書,村主任也推這個陳再去選。張茂發卻找鄉裏反映,說村主任不行,沒能力,辦不成事,換人為好。不要這個陳,那麼該換誰呢?老夥子自告奮勇,主張自己一肩挑,支書村長一起當。張茂發積極性很高,老當益壯,他在阪達村既當過書記,也當過村長,還曾經支書村長一起幹,外地也都有村主幹一肩挑的,所以他提這個要求也不是沒有理由。但是眼下這樣安排卻不現實,畢竟七十老漢,身體不好,留任已經勉強,再添一副重擔不是害他早死嗎?隻從人道主義考慮已不合適。張茂發卻堅持,這個要,那個也要。姓陳的村主任知道張茂發不容他,兩人本來就有矛盾,現在更坐不到一起。村民對達西建火葬場有意見,張茂發放任不管,以治病為由住進醫院。村主任也一樣不管,想管也管不了,事情就鬧了出來。如本地土話所稱:“無人管,遍地反。”
羅炳泉點頭:“明白了。我看你得拿主意,今天這種情況,不請大神恐怕過不去。”
呂忠搖頭:“這個神可不好請。”
呂忠主攻村主任。經他說服動員,軟硬兼施,阪達村長終於答應試試,帶著兩委那幾個人下到工地去說服村民回村。但是果然如他自己事前所稱,沒有用,村民不聽他的。勸說無效,村主任在地頭上一坐,悶頭抽煙,毫無辦法。呂忠對羅炳泉說:“羅教授幫個忙’咱們找鄭副。”他要羅炳泉一起去向鄭小華彙報,說鄭副縣長下來救火,別的人不帶,點名叫上羅炳泉,可見非常器重。這個時候需要大家一起商量個辦法,羅炳泉的意見很重要,領導肯定要聽,所以一起上。
“羅教授有水平,不能光知道看熱鬧。”他說。
羅炳泉不好推,兩人一起找了鄭小華。呂忠沒有多談前因後果,隻講村支書張茂發目前在縣裏住院,這個人比較有威信,阪達村主任和兩委正在現場配合鄉幹部做工作,擔心把握不大,可能得做另一手準備,就是派人到縣醫院找張茂發,設法把大神請回來,以防最終這邊沒能奏效。
鄭小華問羅炳泉:“你看怎麼樣?”
羅炳泉說:“老話講遠水不解近渴,真渴的話,南水北調也還得搞。”“多做一手安排,這個也對。”鄭小華問呂忠,“你讓誰去請大神?”鄭副縣長來到第一線指揮,呂忠是鄉長,當然不能離開領導半步。他留在達西村這邊繼續做工作,盡量爭取弄下來。他打算派副鄉長林長利去縣裏請神。林長利掛鉤阪達村,跟老夥子熟,他去合適。
“我怕他分量不夠。”呂忠說,“請求縣長加強一下力量,把羅副也派上去。”
羅炳泉忙製止他:“呂忠你幹什麼?胡亂講。”
呂忠哪裏是胡亂講,人家早就算計好了。他堅持說,請大神要找大道士,大教授跟大道士屬一個級別,現成有一個羅教授,不派他派誰?羅教授有經驗,基本情況也都搞清楚了,隻等領導發話。羅炳泉立刻拒絕:“這個不行,我幹不了。”鄭小華朝他眼睛一瞪:“你怎麼搞?凡事先推?”羅炳泉說這事牽涉比較多,他剛有點粗淺了解,沒吃透情況,哪有辦法。他是縣民政局副局長,也不是處理這種事的合適身份。
“情況讓他們多告訴你些就行了。身份有什麼要緊?就說我派你去的。”鄭小華決定:“就這樣。”
這就匆匆上陣。請大神的光榮任務交給了羅炳泉,還有副鄉長林長利。鄭小華和呂忠的考慮自然也有他們的道理。羅炳泉是縣直部門領導,與這邊鄉裏村裏的事情沒有牽扯,跟老夥子沒有恩怨過節,可能反容易勸導,所以要羅炳泉上。
林長利是老資格副鄉長,跟羅炳泉年齡相仿,兩人以前認識,卻不太熟,這一次是首度合作。在前往縣城的吉普車裏,林長利一路歎氣,說事情確實不太好辦。
“老夥子你要碰了才知道。”他對羅炳泉說,“可不一般。”羅炳泉相信。一聽這老夥子當村幹部快四十年,他就明白,不用說,不成仙也成精,肯定要有點水平,值得大家好好學習。”
林長利發愁自己拿什麼說服老夥子從病床上爬起來。人家病了,住在醫院裏,讓人家響應領導號召,挺身上陣,出來救火,當然得考慮給人家什麼補償。眼下正當換屆,人家想要書記村長一肩挑,他一個副鄉長怎麼表態?這種事鄉書記不點頭,其他人哪裏可以開口。羅炳泉當即表示反對。
“鄉書記點頭就行了嗎?”他問,“哪一個法律條文允許你們任命村長?那要人家村民自己去選。”
林長利笑:“你羅教授水平高,不知道鄉下怎麼搞?你敢點頭,人家老夥子就能當選,他不是大神嗎?大家聽他的。”
“不管誰聽誰的,得讓人家村民自己去選擇,給他們選擇權和決定權,人家自會做出判斷。”羅炳泉說。
林長利不跟羅炳泉多說,他開玩笑,讓羅教授去跟老夥子深人探討。老夥子這輩子見的官大,見的大教授恐怕不多,今天可以讓他開開眼界。
羅炳泉在住院病房見到了老夥子張茂發。初次見麵,羅炳泉印象很深。老夥子真是挺老態,身材幹癟瘦小,身髙大約隻一米六上下,體重不超過五十公斤。躺在病床上’蓋著被子,看上去就那麼一束,小木棒一般,似乎隨手一抓可以扔到窗子外頭去。老夥子正在輸液,一隻手臂伸出被子,皮膚黝黑、幹枯。看起來身體恢複得不好,說話有氣無力。在醫院照顧他的有他老伴,還有女兒和一個侄兒。
“我七十了。”他喘氣,“我要死了咋辦?”林長利說:“看起來氣色還不錯。”他當然是瞎扯。此刻不這麼說也不成,否則就不要請了。林長利給老夥子介紹羅炳泉,稱羅副局長受鄭小華副縣長委托,專程趕到縣醫院找老支書。鄭副縣長有些重要意見,請羅副局長傳達。“民政局?”老夥子看著羅炳泉,眼光有些猜疑,“做啥?”
羅炳泉明白他的意思。民政局怎麼也管起村民鬧事了?羅炳泉告訴他,民政局管殯葬,達西村的火葬場由民政局管理。他聽明白了:“哦,你管火化。”
“也算是吧。”羅炳泉說,“人會死,死人要燒,總得有人管。”“不等人死就要燒了?”
羅炳泉強調:“今天是來慰問,不是燒人。”
他說明來意,特意委婉一點,表明縣領導讓他和林長利來慰問張茂發,如果身體還行,希望張茂發幫助想點辦法,做做工作,平息事態。老夥子回答得很絕:“我不管燒人。”
羅炳泉不說了,站起身拿出手機,稱自己要去打個電話,請林副鄉長接著談。不等林長利說話,他掉頭走出了病房。
他沒打什麼電話,是去住院病房找值班醫生。值班醫生恰是羅炳泉的熟人,姓肖,是縣衛生局人事股長的老婆。羅炳泉向肖醫生打聽老夥子的病況。具體指標什麼的他不懂,眼下也沒有足夠時間學習清楚,他隻需要了解總體情況,這老頭是不是快死了,讓他出去坐幾小時車會不會有危險。肖醫生看了看值班室裏的診療記錄,答複非常明確:“沒有問題。”“肯定不會死在半路上?”羅炳泉問。
“這個病人願意的話,出院也行。”女醫生說,“他自己還想住,就讓他住。”
女醫生告訴羅炳泉,張茂發是心髒的問題,冠心,病史已經不短。年紀大了,健康狀況不佳,但是經過治療,身體目前沒有大礙。老人家仔細問過醫生,什麼情況他自己心裏很清楚。
羅炳泉有數了,告辭離幵醫生值班室,回到了老夥子的病房。林長利還在努力勸說,老夥子卻沒把林副鄉長太當回事。他對林長利發牢騷,說鄉領導不能隻知道派任務派工作,不知道支持村幹部。鄉裏不依靠村幹部,還能依靠誰?沒事時不看在眼裏,有事時才想起來,這樣不可以的。林長利不同意,說鄉裏可以誰都不看重,但是誰也不敢不重視張茂發。老夥子能一直幹上七十,全鄉還有誰可以比?可見高度重視。老夥子有意見可以再商量,對村民鬧事還是應當有個態度,配合縣鄉領導處理解決。老夥子又是那句話:“我七十了。我要死了咋辦?”
羅炳泉插話:“死了給你派靈車,拉去燒,不排隊。這個我說了算。”老夥子氣了:“你怎麼說話!”
羅炳泉稱自己講實話。老夥子剛才形容過了,羅副管火化,就是給人料理後事,本地人稱“土公”。人死了都要辦後事,私家出殯要做法吹打,公家出殯要找領導講話,都得土公張羅。土公請得不好,死者不甘心,家人不高興,子孫後代還受牽累。請好了不一樣,後事準定風光。老夥子盡管放心,有他羅副局長當土公,不必怕死。但是今天肯定死不了,他已經讓醫院安排好了,給老夥子派救護車,配護士,一路走一路掛瓶治病,保證生命安全。張茂發這個村書記很了不起,省長下來怕都不帶救護車,不配護士,沒有這麼高的待遇,可見各級領導高度重視,民政部門極其關心。所以還希望老夥子多配合,協助解決火葬場工地問題。
張茂發說他有病,燒人的事不管。
“我問過醫生了,情況都清楚,不會有問題。”羅炳泉說。
“哪個醫生說?”
羅炳泉不講醫生,隻說阪達村村民鬧下去對誰都不好,包括對張茂發。老夥子這麼大年紀了,心髒有病,難道真的隻能等著燒,不行了?指靠不了?得換人了?
老夥子更其惱火。
羅炳泉是故意刺激。知道老夥子村老大幹久了,很在乎,所以不講別的,就講這個。把張茂發說惱了,羅炳泉立刻轉口勸撫,告訴對方自己在鄉村工作多年,當過鄉長,碰到過與張茂發相同的情況,心裏很有數。他已經問過林副鄉長,知道是什麼事讓張茂發感覺不滿。他斷定張茂發這麼大年紀,幹了這麼多年村幹部,眼下不是想自己一直幹到死,主要是村裏後頭的事情還沒安排好,所以才要繼續堅持,不想給拉去燒。老夥子關心的村中後事是些什麼,他已經猜出一點了,大家還可以交流。需要的話他來幫助料理,跟縣鄉領導反映,爭取解決。
“咱們一邊走一邊聊。”羅炳泉建議,“有什麼要求都可以告訴我,不管幾條牛肉賬,說一說至少心裏舒服一點。”
“你這個領導可以。”張茂發認同了,“這些話我愛聽。”
“那走。”
張茂發問羅炳泉讓他回去幹什麼,把一個七十歲老夥子從病房抬到火葬場,讓他去擺平鬧事村民?羅炳泉說他和林長利的任務就是把張茂發搬回去。張茂發如果真是氣力不支,或者心裏不痛快,可以什麼事都不做,隻要回家往床上一躺,對他們倆已經算是支持,讓他們可以對鄭縣長交代。張茂發願意幫助做工作當然更好,不一定要他直接去擺平村民,隻要到達西村去見見縣鄉領導,給他們談點情況,出些主意,發幾句話,表明態度,這就可以了。老夥子說:“我知道,你是要把我哄上車。”羅炳泉承認:“我把你哄上車,你可以跟我擺牛肉賬。”老夥子說牛肉賬是有幾條,書記鄉長都清楚,他們怎麼不來?羅炳泉解釋不是他們不來,是各自有事。鄉書記在省裏學習,鄉長呂忠被鄭縣長留在現場。
注意到張茂發有鬆動跡象,羅炳泉當即在病房掛電話,讓呂忠跟張茂發說。兩人通過羅炳泉的手機嘰裏咕嚕講了好一會兒,張茂發終於點頭,答應前去協助。
“我要一個車。”他說。
他嫌鄉裏的吉普車顛得厲害,也不要醫院的救護車,縣民政局的靈車更不能要。他讓呂鄉長給找一輛小車,車頂有窗子的那種。呂忠滿口答應。
十幾分鍾後車就到了,是一部嶄新的別克,溪阪鄉一位開織布廠的小老板剛買的車,當時恰好在縣城,被呂鄉長臨時征用,用電話急調到縣醫院去。羅炳泉和林長利坐著那輛新轎車,陪同老夥子張茂發趕回溪阪鄉。一路上並不多話,張茂發沒有跟羅炳泉擺牛肉賬。這個人年紀雖大,頭腦非常清楚,知道民政局羅副局長管不了那麼多事,不必多講。可能身體也比較虛弱,他一路低頭打瞌睡,讓羅炳泉感覺有些不忍。畢竟七十老者,身材瘦小加上有病,把人家這麼弄過去哪裏像是請神,幾乎是請上火葬場,裝點人爐了。
到了達西村路口,林長利指揮駕駛員往村裏去。張茂發突然不打瞌睡了,眼皮一抬問:“這是做啥?”“鄭縣長和呂鄉長他們在那。”“不去不去,什麼時候丫。”
張茂發硬是擺手,讓駕駛員把車退回路口。“咱們先辦事。”老夥子說,“去火葬場。”
羅炳泉挺驚訝。老夥子果然有特點,屢請不來,最後也隻答應來見領導,人一到卻不含糊,不用各位領導勸告說服,屁股一拍自己上陣。當時已是下午四點,天色漸晚,再進村去聽取領導教誨,商量方案,天一黑事就更難辦了。所以隻要老夥子願意,抓緊時間是上策。
他們的車直奔工地。火葬場工地一片狼藉,鬧了快一天的村民已顯疲態。張茂發讓司機打開轎車車頂的天窗,他在車裏站起來,把身子從天窗伸出去。老夥子個頭不高,探出車外的差不多就是一個腦袋,就這一點東西,足夠了。
“都看見沒有?是我!”
羅炳泉大吃一驚,老夥子變了個人,不再是病榻之上將死之人有氣無力,他大聲咳嗽,大聲吼叫,聲音出人意料地洪亮。本地有一句土話叫“人如秤錘聲如雷”,說的就是張茂發這種人,身材矮小好比一粒秤錘,也就是秤砣,嘴巴一張卻打雷似的,吼聲震天。這個人從轎車天窗裏探出一個腦袋,眼觀四麵,大聲呼喚,對坐在路邊地頭的村民逐個點名,凡被他叫到的,無論老小,無不應身而起。
“我還在,沒死。”他下令,“都給我回去。”被叫到的村民個個東張西望,不知所措。“還看啥?快走!”
鄭小華和呂忠聞訊趕到現場時,工地上的鬧事村民已經開始撤離。半個小時後人走光了,火葬場工地恢複平靜。
縣鄉領導對張茂發致以親切慰問,而後羅炳泉奉命把他又送回醫院。羅炳泉一直把老夥子送到病床上,看著他躺在床上喘氣,羅炳泉心裏頗覺不忍。剛才數小時折騰,幾番大吼,老病之人確有損耗。此刻老夥子喉裏的如雷巨響沒了,說話氣喘,嗓音嘶啞,話音拖著一絲呼呼雜響,有如一匹倒地老馬在最後喘息,語音裏有一隻風箱在抽動,讓羅炳泉聯想起殯儀館火化爐的鼓
風機。
此後一晃三年,羅炳泉沒再見過老夥子張茂發。
上星期六晚間九點,羅炳泉接到縣政府值班室電話,要他立刻到政府大樓開會。羅炳泉很吃驚,因為時候已晚。對方不說究竟,隻講來了就知道。
羅炳泉趕到政府大樓,見到了鄭小華,她在她的辦公室裏。“村級換屆事情是你管的?”她問。
羅炳泉說民政部門是村級換屆工作指導部門之一。本局這一塊工作由局長直接分管,羅副局長的業務範圍沒有變動,主要還是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