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不換
湯金山離家出走,一去四年,四年後他把一個外鄉女人帶回了家中。湯金山帶回阪達村的女人看上去跟他年齡相仿,瘦高個兒,站在一起比他還高出半個腦袋,卻瘦得像支竹竿。女人長相一般,臉比較長,顴骨高聳,眼睛不大,嘴大,見人一笑,滿嘴白花花的,都是牙。女人來曆不明,講一種很難聽懂的話,普通話不是普通話,本地話不是本地話,讓好打聽的村中四鄰女人打聽起來很吃力。
湯金山說女人姓吳,叫桂花,是他找的老婆。現在他有女人了,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當然要解甲歸田。
跟四年前出走時果然大不相同,湯金山已經長大成人。當年的小賊皮變了個樣子,回村後不吭不聲,帶著個來路不明的外鄉女人,下地插秧,上山打草,一副正經過日子的模樣。阪達村從村頭到村尾,沒有誰不稱奇怪。
有一天湯金山在自家門外牆邊搭個架子,爬上去,拿瓦刀泥牆,吳桂花在架子下邊當下手,拿根長杓給他送料,兩人賣力做活,汗流浹背。不經意間湯金山回頭一看,不覺叫了一聲:“哎呀!”
架子下邊站著個人,卻是村長張茂發。張茂發不吭不聲,也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待到被年輕人看到,他才發話,擺手道:“沒事,做你的活。”
湯金山把工具一放,從架子上跳下來。也不跟張茂發說話,轉身就跑,從自家門洞一頭鑽了進去。
他們有四年沒見麵了。湯金山闖禍那回,張茂發帶著張富全從村部走出來,驅趕村部外圍觀領導小車的小孩,湯金山一見遠遠走幵,從那以後他再沒遇上張茂發。四年過去了,湯金山回到阪達村,村裏的變化不小,到處有新房子,村中修了水泥路,曬場上鋪著牛屎,各家各戶備料種蘑菇。隻有村長依然不變,還是張茂發,他一如既往地穩穩掌控阪達村,堅如磐石,就像由他再立起來的後山張家祖祠兩支石旗杆。
湯金山從小賊皮,見了張茂發一貫繞著走,眼下已經成人,居然也一如既往,見人就溜。但是這溜得掉嗎?人家堵在你家門外,你還能鑽到哪去?
隻一眨眼工夫,湯金山從門口出來了,手裏拿著一包煙,恭恭敬敬送到張茂發麵前:“村長,阿伯吃煙。”
原來他不是跑,是進門找煙待客。本地人一向管抽煙叫吃煙。
張茂發拿了支煙,抽上。
“小子長本事了。”他說,“活做得不差。”
湯金山告訴張茂發,他在外邊做過泥水,學了點小手藝。張茂發點頭,問湯金山回村後是不是打算做泥水?湯金山說他還沒想好,不管做什麼,請村長多掛心。
張茂發指著站在一旁的吳桂花:“她哪裏的?”
湯金山沒直說,隻講是在外邊認識的,願意跟他,就帶回家了。
“真是長本事了。”
湯金山說吳桂花要一座樓,他告訴她可以,回家就蓋。女人還說要能吃飽,他也說行,保證吃飽。女人說要一個自己的家,他說走吧,給你一個家。就這樣,女人跟他回阪達村來。
張茂發再次追問:“她是哪裏人?”湯金山笑,稱自己也說不準。女人的話不好懂。“留點神,娶個老婆不容易,別讓跑了。”“我知道。”
他們講土話,吳桂花聽不懂本村及附近村莊,都發生過花錢買外省女人當老婆,末了女人開溜,雞飛蛋打的事情。
張茂發抽了支煙,發話讓湯金山兩人再去泥牆。
“有事找我。”他交代。“好的。”
張茂發拍拍身上的灰土,走開了。湯金山看著他的背鬆了口氣。當年湯金山闖禍之後怕被警察綁走,連夜離村出逃,留下話是到少林寺去做和尚。那當然是假話。湯金山已經不是小孩了,知道少林寺可以向往,學武功可以防身,卻也知道當和尚不那麼容易,冒冒失失沒頭蒼蠅似的胡亂跑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聲稱去少林寺隻是湯金山故意放的風,不想讓張茂發和警察知道他的行蹤。湯金山一跑四年,並不是銷聲匿跡,一去無影,再沒露麵,頭年春節他就溜回家過年了。鄉間消息傳得很快,湯金山回家過年,張茂發不會不知道,他並沒有叫人動手來綁湯金山。因為時過境遷,輪胎事件的風波已經過去,沒理由再把小賊皮綁起來閹了。但是春節一過,湯金山立刻走人,沒有多呆,畢竟事情剛過不久,心裏依舊發虛,怕張茂發節後下手。人出外眼就寬了,心也野了,像父親那樣種地放鴨,本來湯金山就不願意,此刻更缺乏吸引力,所以拔腿還走。親友問湯金山這些日子跑哪裏發財去了?他半真半假,還說是去河南少林寺。大家知道他不想說真話,是怕後邊被人盯上。真要去當和尚學武功,他怎麼沒把頭皮刮光?四年後他回來了,手上牽著一個吳桂花,這就更清楚了,肯定跟和尚無關,再怎麼野和尚,也不敢公然把女人牽回村裏。
湯金山究竟是到哪裏去發財了?原來是去省城。說發財那是好話,用難聽話說,他是到省城吃灰喝水去了。
湯金山當年連夜離村時,基本上走投無路。一個普通農家小子,父母都是老實農民,遠近親戚多在方圓十裏之內,往哪裏遠走高飛?當晚湯金山步行到了溪阪鄉,在舊日一個同學家借居一宿,向人家虛心問計。這位同學在溪阪中學時也好武俠小說,經常跟湯金山交流學習,郭靖楊過小龍女,談得特別投機。後來他也沒考上髙中,日子卻比湯金山好過,因為他生得好,是鄉集裏的人,有居民戶口,老爹在鄉裏開個雜貨鋪,從學校出來後他就跟著老爹賣雜貨,有時推個車走村串戶賣東西。他到阪達村賣貨時,吃過湯金山的鴨子,此刻湯金山有難,他也慷慨相幫,如同書裏的俠客。
他給湯金山出了個主意,讓湯金山去省城。他有個表舅會鋪磁磚,在那邊工地做師傅,缺個下手,曾經問他要不要跟著去。省城到處都在蓋樓,當泥工好賺錢,但是活很累,他自己不想去,寧願在家賣雜貨。湯金山要是無處可去,可以試試。
湯金山立刻做出決定,去。從小到大,湯金山走得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市區都沒進過,別說省城。他願意跑那麼遠,卻也不全是喜歡遠走高飛圖新鮮,他有些考慮。他不是得罪張茂發了嗎?張茂發厲害得很,村裏喚頭聲,鄉裏縣裏市裏都有人,說得上話,但是沒聽說張茂發管得到省城去。跑到縣裏市裏,張村長都夠得著,吆喝一聲“綁起來”,還得束手就擒。跑到省城不一樣,張村長怕是夠不著的。
於是就去了省城。此前湯金山沒出過遠門,省城讓他感覺特別遙遠,想來有些害怕。但是事到臨頭,沒有退路,隻能一步步往前,就像跟師傅學武,先蹲馬步,再收胳膊,出拳。第二天一早湯金山買張票,搭車去了縣城,從縣城再往市裏走,然後坐長途班車去了省城。當年不像後來,鄉村裏電話很少,沒法事先聯絡,湯金山隻能讓同學給他表舅寫一張紙條,背麵寫上姓名地址,仔細收好上路。到省城一下車,看到眼前人山人海,處處樓房工地,湯金山往地上一坐,整個人都傻了。
他在人海裏撲騰了兩天,拿著紙條東問西問,滿城遊逛,晚間就睡在路旁。最終找到同學的表舅,那時口袋裏隻剩幾個硬幣。事後提起那次經曆,他還拍胸口,說當年人小膽大,後來才知道害怕。還好找到人,不必去討飯流浪,或者讓警察逮走,遣送回家,那就要吃苦頭了。
他在省城工地當泥工的下手,吃了一年多的灰。同學的表舅對湯金山挺不錯,跟他幹活不吃虧,也能學點泥工手藝。湯金山自己很小心,知道在外與在家不同,在家是自己的地方,賊皮一點沒事,在外是別人的屋簷,舉目無親,亂來要吃虧,得知道低頭。他在工地上幹活賣力,從不生事。很快一年多過去,湯金山沒再繼續幹,到工地收場時候,他收拾行李,跟師傅告別,自行跳槽,另謀生計,不再吃灰。因為感到不滿足,一工地換一工地替別人蓋房子,久了也沒意思,恰好有了一個機會,他跟一個工友離開省城去了海邊,改吃灰為吃水。
此時湯金山已經不像初到省城時那麼無助,舉目無親,腳都不知往哪裏 擱。呆了一年多,認識了不少人,知道了一些事,也有了一些錢,以及待人接物和謀生經驗,這就有可能打點主意,做些選擇。省城離海不遠,沿海一帶漁村一個接一個,近海養殖很發達。一些網箱養魚密集的海灣,網箱沿海岸延綿,看上去無邊無際,漁排上建著一幢一幢的小木屋,除了庫房、工具室,就是養殖主和漁工們的生活與工作間。這類養殖區域被稱為“海上漁村”,整個漁村包括漁排和排上建築都漂浮在海麵上,用繩纜定位,靠成排的泡沫浮子托浮於水上。養殖場及其輔助行業用工都多,這樣的地方容易找到工作,隻是活兒不輕,最怕刮大風,特別是台風。
湯金山老家有個大水窟,跟這裏的海灣一比,實在小如池塘。湯金山在家不養魚,他們養鴨子,鴨子跟魚一樣少不了水,湯金山看到水就像鴨子見到水一樣挺親切。他在漁村外邊找到一份工作,給養殖主運貨。老板問他會不會開農用車?湯金山說自己幵過,沒問題。湯金山鄰居有一輛小四輪,湯金山跟那家人的兒子要好,曾經玩過那車,他的駕駛經驗就是玩,從沒正經訓練過。小四輪是拖拉機,跟農用車不是一回事,但是湯金山跟老板提起時滿不在乎,似乎已經是駕車的老手。
恰好老板手下一個開農用車的要回家,急要一個替補。湯金山就上了農用車,跟老師傅在路上跑了兩圈,這就出徒了,獨立駕駛。湯金山開的這輛農用車很破,已經接近報廢,掛的還是假車牌,也不知老板是從哪裏淘到的,專用於運飼料、雜貨,不到外邊公路上跑,隻在一條線上,走機耕道從鎮上到漁村。機耕道上坑窪遍布,天天來回,不幾天車熟悉了,路也熟悉了,湯金山閉起眼睛也能幵車。除了開農用車,湯金山還得參加裝卸,飼料包一袋袋扛上扛下,臭魚爛蝦一筐筐抬進抬出。偶爾還得下海開掛機船,把物品運到漁排上。機耕道和海麵上沒有交警,沒有誰查驗駕照,湯金山在漁村如魚得水,一呆兩年多,漸漸成了小師傅。
海上漁村很熱鬧,集中了許多養殖戶和他們的資金,還有各類勞工。養殖旺季,漂在漁排上作業的漁工少說也有一兩萬人,漁村裏什麼都有,除了領導、老板、客戶、師傅、技工、粗工,還有賊。很多漁排都養狗,拿狗護排驅賊。漁排上還有小餐館,有大排檔,有卡拉OK廳,當然少不了理發室。湯金山在海上理發室認識了吳桂花。
那天下午湯金山去理發時,理發室裏的五張椅子都坐著人。他探頭看了一下,不像很快就能輪到,轉身打算走開,被理發店老板娘喊住。老板娘指著靠窗的空凳子,說那裏可以坐。湯金山告訴她自己還要出車,沒工夫等,過兩天再來吧。老板娘說等啥哩,坐上就剪。然後她朝裏屋喊叫:“有客人,快出來。”原來還有一個理發師傅閑著。靠窗的位子前邊沒鏡子,是水上理發室的加座。湯金山天天開車幹活,太陽曬加上海風吹,頭發亂蓬蓬總像鄉間山上的一叢棘條,長長了剪短就是,不需要如城裏的年輕人講究發型。漁排上理發便宜,那就是剃個頭,不叫什麼理發,有沒有鏡子實不要緊。但是湯金山已經坐到老板娘指的加座上,卻不見理發師傅出來。老板娘喚了兩聲,裏邊才慢吞吞有點動靜。
“要死了!快點。”老板娘開罵。
老板娘很厲害,有四十歲樣子。能在這種地方開理發店,普通女人哪裏可以。
然後吳桂花掀開門簾進了工作間。湯金山一看這女孩個子高,頭發長,眼生得很,知道是老板娘新招的員工。這種新手多半隻會給客人洗頭,沒摸過幾回剃刀,跟當初湯金山爬上農用車駕駛室時的情況差不多。類似理發新手通常隻在應急的時候上,給看上去不會計較的客人弄幾下,隻要客人不罵就行。哪想這天湯金山沒計較新手,她倒要使點性子。磨磨蹭蹭叫不出來,叫出來後還是磨磨蹭蹭,沉著一張臉,一聲不響,拿塊塑料布往湯金山身上搭,係上繩,轉身到工具箱翻剃刀,翻一個丟一個,就是不動手。一旁老板娘在給一個客人修臉,一邊幹活一邊看,看不下去了,再次幵罵。“要死了你!”
女孩突然發作,把手中的電動剃刀一扔,不幹了,當下就從理發室門口跑出去,撲通一下,從漁排直接跳進海水裏。老板娘一看要出人命了,急忙大叫,扔了工具也跑出去。湯金山扯下胸前塑料布,跟著跑出去看,海水裏已經有幾個人糾纏在一起,除了在水裏一浮一沉的女理發師,還有兩個被老板娘喚下水的漁工,他們聯手把女孩從水裏撈上漁排。“死別地方去!”老板娘大罵,“別給我晦氣。”女孩濕淋淋趴在漁排上,一聲不吭。
小子娶老婆分家單過,很普遍,不稀罕,湯旺興夫婦並無異議,村民也能接受。
湯金山說,男子漢成家立業,一個房子都搞不起,以後還能搞個啥?所以一回家鄉,先弄房子。他從父親手裏要了老屋,著手打理。老房子久不使用,已經破舊不堪,房牆透風,屋瓦漏雨,不是簡單打掃打掃,補牆抓漏就能住人。湯金山叫來當年跟在他屁股後邊學打拳吃鴨粥的一幫“小的”,一起到老屋四周轉轉,裏外走走,大家都搖頭,說這房子怕是不好住人了。湯金山說:“不行算了,推掉。”
他們找來鋤頭鐵鍬,扛來兩支粗原木,屋裏屋外整理清楚,前後左右安排停當,這就開始動手。那天幹活的看熱鬧的來了不少人,十來個精壯少年抬起原木,聽湯金山一聲吆喝,大家一起使勁,推牆倒屋。老房子早已殘破,不堪一擊,年輕人齊聲喊起號子,幾個“一二三"下去,就聽“轟隆”一聲,牆倒屋塌,一舉推倒。
湯金山說:“這叫痛快。”
有幾個老人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覺得小子們就像在倒轉乾坤。湯金山的新居在湯家老屋原址重建。湯金山外出幾年,手中攢有幾個錢,年紀不大,膽子卻大,想法也特別。他給自己蓋的居然是樓房,有上下兩層,但是隻建半邊,另半邊丟著不蓋。他說兩口子過日子,半邊已經夠用,另半邊以後再說。不是沒有錢,是錢還有其他用。湯金山的新居被村民戲稱為“半邊厝”,像他這樣蓋房子的,本地還不多見。房子是他自己設計的,他還充當泥水師傅,自己泥牆抹灰,像模像樣。
湯金山回阪達村時,聲稱打定主意回家過日子,不說村裏人懷疑,他的親友包括父母兄弟也都將信將疑。小賊皮從小惹是生非,不是他父親湯旺興那種安份守己正經過日子的人,外出四年,心早野了,怎麼可能立時回心轉意?待到湯金山把半邊房子蓋起來,大家信了,看來不錯,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年輕人娶妻立家,當了一家之主,人到了這時候就會認路,像牛到了地頭,牛軛往牛肩上一搭,牛繩一甩就得犁田耙地,還能四蹄亂飛沒個譜嗎?
湯旺興請親友喝了喜酒,湯金山和吳桂花搬進半邊房子,就此成家立業。鄉下人娶親很務實,不像城裏人講究。蓋起半邊厝,放上幾掛炮,幾桌酒一吃,男的女的睡到一塊,這就完事了。村民們十分認可,沒有誰多管閑事,追究湯家這個媳婦到底什麼來曆?有沒有合法證件,是不是到鄉裏找民政助理員登記過?湯金山在村裏從不提起吳桂花以往如何,四鄰農婦難免也有一些好奇者,她們喜歡打聽,偏偏湯金山娶的外鄉老婆話特別難懂,隻怕湯金山也不能聽個完整,更別說旁人。所以除了湯金山嘴裏玩笑似的跳海、吃包子一類故事,沒人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另有底細。
湯金山成家立業了,需要認真謀劃自己一家人,包括他們未來孩子的生計,叫做搞家庭經濟。眼下鄉村不像以往,貧下中農不太管用。家庭經濟不行就沒地位,什麼事都辦不了,說個話都沒人聽。不先把家庭經濟搞上去,以後還能搞什麼?湯金山很明白。這人膽子大,房子隻蓋一半,把省下的幾個錢集中起來,加上東借西湊,弄了大幾萬元,一起扔下去,從縣城那邊一個車老板手裏盤下一輛二手中巴車,決意經營客運線路。湯金山在海上漁村開農用車時,認識一個經營短途客車的車老板,仔細打聽過私營車輛申請客車線路的辦法。當時他就有心學做這種營生,覺得自己家鄉從阪達村到縣城還沒有定期班車,讓村民很不方便。當年湯金山闖禍之後從村裏溜走,無法直達,隻能分段潛逃,因此深有感觸。村民們不需要像他那樣考慮潛逃,他們卻經常有需要到縣城趕集辦事,這時隻能到溪阪鄉搭車,來回時間總不合適。如果有一條早上出去,晚上回來的線路,一定受歡迎。這一條線路沿途村鎮不少,可以補充客源,想辦法把線路批準下來,估計能賺。
湯金山買下一輛二手車,也買下一點關係。賣他車的老板跑客運多年,有親戚在縣交通局裏,湯金山買車時沒有多討價,隻求對方幫助找人搞線路。湯金山選的線路恰好符合那一年縣裏的鄉村客運發展規劃,很快得到批準。批準手續下來時,湯金山的駕照本也考到手了,有資格開車載客。他沒有雇用他人,搞的是自家經營,開夫妻車,自己當司機,吳桂花當售票員,夫妻雙雙,同車謀生。
班車運營之前,湯金山的母親讓兒子媳婦去求個平安。她說,老輩人講行船駛車三分命,開車有風險,不能不求。本地人所謂求平安就是去廟裏燒香,湯金山說求那個不如求自己,免了吧。
母親堅持一定要去。湯金山讓步了,叫妻子吳桂花跟上婆婆,一起去鄉裏走了一回,那邊有座觀音廟,香火很旺,是本地鄉間百姓燒香求平安的主要去處。兩個女人去燒香許願,還求了簽,是一副好簽。她們很高興,為湯金山的小客車請了一副“出人平安”掛牌,讓和尚開了光,掛到了車頭上。湯金山說:“不能忘了,求遠還得求近。”
他帶著吳桂花去後山看張家祖厝,以及祖厝前的石旗杆。他指著其中一支石柱告訴吳桂花,當年他曾經被綁在這支柱子上,因為賊皮。吳桂花聽不明白。湯金山說那些事都過去了,咱們求平安吧。他點了一支香,插在石旗杆基座的石縫裏。
張貴生問:“錢沒有掙夠嗎?”湯金山反問:“你替我掙?”
張貴生說,也就十來天時間,人家有補貼。湯金山說他清楚,沒補幾個錢。張貴生說也不能隻看那兩個錢。湯金山問眼下不看錢又看什麼?看張貴生身上這件衣服?張貴生說他這件衣服不錯,是張美仁在市裏大商場買的。“貴生你說實話,”湯金山說,“這是誰定的人?”張貴生說了實話,是老夥子定的人。“你嶽父?村長?”他點頭。
湯金山歎氣:“你張貴生說話就跟放屁一樣,再響響不過吹哨。你們家老夥子可不得了,嘴巴一張驚天動地,嚇得死人。不聽還成嗎?”張貴生一怔:“你答應了?”“去,錢不賺了。”
張貴生喜出望外。
張貴生就是王貴生,湯金山在溪阪中學讀書時的同學。該同學當年曾偷偷問湯金山是不是跟張麗娟好上了,讓他小心張富全,那時王同學還沒有改姓,卻已經跟張美仁黏黏糊糊。初中畢業後,湯金山沒上高中,王貴生和張美仁也沒考上,一對兒一起去縣城讀一所職業中專’畢業後大家自謀職業,他
倆各自回村。湯金山聽說他倆在縣城其實沒怎麼讀書,忙著早戀,王貴生追張美仁,狗追兔子似的特別賣力。人到了這種時候都很難一心一意,這兩個人本來就不算聰明,加上狗追兔子,混到畢業,沒學出什麼名堂,回到村裏彼此死心塌地,二十郎當年紀,已經知道這一輩子怎麼回事,於是開始談婚論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