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要領導 2
死人事件發生在劉克服動身前往省城之前,頗具象征意味。
那一天清晨,縣城管大隊集中執法力量突擊整治湖窪地堤岸街,這裏的農貿市場周邊具結市之便,活動著大批流動攤販,屬市場秩序比較混亂地段。城管大隊人員幾乎傾巢而出,動用了十數輛三輪摩托,采用包圍阻擊戰術,從堤岸街的兩個路口和一處台階一起突進,試圖把流動攤販圍堵於現場,不讓他們這邊趕那邊跑。卻不料堵出麻煩,有一個賣沙蜊的從堤壩翻下河去。
沙蜊是什麼?一種普通淡水野生貝類,本縣縣城西南江畔沙洲一帶多產。沙蜊的外觀顏色淡青,有的偏灰,個體不大,成人拇指蓋大小已經算是上品,多見的隻有小指甲蓋大小,農貿市場上論斤出售,一斤沙蜊能裝小半個塑料袋,裏邊少說有幾百個。這種貝類殼多而肉少,本地人主要拿它燒湯喝,下點油放片薑,加鹽就行,不用雞精,湯淡而味鮮。據說沙蜊湯比較清涼,有助退火,特別是退肝火,無論甲肝乙肝都用得上,各項指標正常者,喝一喝也有保肝之效。這是民間說法,未經醫學臨床驗證,大家聊信而已。“沙蜊”之稱也是土話,本地人都這麼叫它,大家約定俗成,知道是那個東西。劉克服沒有考證過它的準確學名是什麼,畢竟隻是本地江畔沙洲所產尋常貝類,有如地溝裏到處鑽來鑽去的蚯蚓,與廣大幹部群眾經濟社會文化GDP什麼的都牽扯不上,不需要特別注意。
沒想到它鬧成了一起事件。
出事的賣沙蜊小販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的攤子就是一條扁擔,兩個蛇皮袋和一把秤。漢子把蛇皮袋口翻卷,擺在堤岸街東頭路旁,蛇皮袋裏裝有半袋沙蜊。城管人員的摩托突擊隊衝到之前,其地流動攤販已經各自抓起買賣家私奪路奔逃。類似貓鼠遊戲不時上演,攤販們早就經驗充分,任何時候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邊做買賣一邊東張西望,一發現情況不對,跑得比耗子還快。賣沙蜊的漢子遲了一步,被城管執法人員逮個正著,其遲走不是因為耳聾眼瞎,或者胳膊腿不利索,是因為貪心:當時恰有個婦人買了他的貨,過秤後該付三元七角,婦人掏了四個硬幣,其中三個為一元一個為五角,她聲稱身上隻剩大票,沒有零錢,想賴漢子兩毛。漢子不同意,非要人家付足貨款,婦人磨磨蹭蹭滿身上找錢,恰好城管摩托衝到。此時如果漢子放棄兩毛之利,蛇皮袋一抓走人,也許還可逃脫,至少不算在交易現場被當眾逮著,他卻不願放棄婦人那兩毛錢,一念之差錯失良機,被城管執法人員抓住了秤把。
這把秤被作為違規交易物證當場收繳。城管執法人員吩咐:“東西拿過去。”
他們讓漢子把蛇皮袋放到他們的三輪摩托車上。漢子點頭表示接受,卻趁執法人員不備,挑起扁擔拔腿就跑,從堤岸街東頭逃向西頭。執法人員大叫,發動摩托追趕。由於附近人多,做買賣看熱鬧的一撥一夥,摩托車在人群中閃來閃去,不敢開快,眼看要讓賣沙蜊漢子逃掉了,恰有一輛參加行動的執法摩托從另一頭衝過來。賣沙蜊漢子被兩邊夾擊,心知不妙,前進後退都沒有路,情急之下,從街邊一躍而起,跳到堤岸街邊的石壩上。
這條堤岸街實際上就是江邊的堤壩,集街道堤壩兩功能於一體,堤岸街北側為普通民居和商鋪,街南側挨著江岸,沿街築有一條高出路麵近一米的石壩,可供遊客倚岸觀賞江景,也防來往人員意外落水。賣沙蜊漢子慌張之際跳上街邊石壩,扁擔兩頭還拽著他的兩半袋沙蜊。石壩不算寬,也有將近半米,膽子大點,可以在石壩上跑一跑,比體操運動員走平衡木容易多了,賣沙蜊的漢子敢跟城管人員玩逃跑,敢往壩上跳,膽子絕對小不了,卻不料一支扁擔兩個蛇皮袋加上袋中沙蜊作祟,這人跳上石壩後重心不穩,腳步踉蹌,突然後跟一滑摔倒於壩上,在眾目睽睽中翻下堤岸滾落江水。
幾個城管人員跟著跳下水去,這時已經不是為了控製事主執法整治,一變而為下水救人。卻不料那段江流水深,漢子被他始終舍不得放棄的扁擔蛇皮袋和袋中財產纏繞拖累,沒入水中竟不見個影子。城管執法人員追擊流動商販可算行家裏手,下水救人的業務比較生疏,幾個人大呼小叫,水上水下忙活半天,最後終於在江流下遊把落水者找到,從水裏撈了起來。這時哪還有氣,早就灌得肚腹如鼓,死翹翹了。
這起意外事件發生得很不是時候。時上級有關部門要來本縣做文明縣城創建檢查,城管大隊為迎接檢查組織集中整治,湖窪地一帶是整治亂擺攤亂設點的重點區域。這一地帶位於縣城西南低窪地,由於地理交通條件不好,加上一些曆史因素,此間民居水窪相嵌,街道彎曲不平,房屋低矮破敗,城市基礎設施薄弱,是縣城環境衛生比較惡劣的區域,居民主要為城鎮低收入群體和外來務工人員。這種地方自然多流動商販,每天清晨黃昏,街頭巷尾到處有人擺攤設點,賣魚賣菜賣地瓜,小五金老鼠藥盜版書黃色光碟,倒騰什麼的都有,占道經營,阻礙通行,影響市容和衛生,卻很難管理,因為這種地方出產流動攤販,就跟美國華爾街出產CEO一樣,屬自然天成,責任部門平日裏基本管不了,需要時集中力量搞一搞清理整治,例如眼下迎接文明縣城創建檢查。整治之後情況會有所改觀,而後總是會迅速恢複原狀,有待再次整治。
沒想到這回整出人命來了。
消息迅速傳到龍首山上,縣長陳銘親自給劉克服打了電話。
“書記上路了嗎?”陳銘問他。
劉克服告訴陳銘他還沒動身,此刻在政府大樓外。
“出事了,他媽的。”陳銘罵了娘。
陳銘性子偏急,在劉克服麵前卻不常罵娘,畢竟眼下劉克服是書記,一把手,互相交談還得注意言辭分寸。一時忽然失態,顯得事情足夠討厭。劉克服沒有吱聲,聽他把情況說了一番,知道了來龍去脈。
“死者姓康,流動小販,城管的老客戶,被處理過幾次。”陳銘告訴劉克服,“這回可能跟他的秤有關,那把秤做過手腳,一斤隻剩七兩,被執法人員繳了,可能怕給重罰,所以拚命要跑。”
劉克服問:“你現在在哪裏?”
他已經在湖窪地了。
劉克服讓陳銘親自掌握,首要一條是死者問題。所謂人命關天,人到底是怎麼死的?怎麼會弄到這種程度?情況要搞明白,責任要弄清楚。死者的後事,其家人的安撫,相關問題的處理,請縣長親自過問,不要引發其他問題。
“我一聽頭就大了,他媽的。”陳銘再次罵娘,“這幫家夥都是怎麼搞的!”
按照縣裏分工,本次縣城整治由縣長陳銘掛帥主持。文明縣城檢查牽涉到縣城整個環境治理,包括改進道路交通衛生防疫市容市貌諸多方麵,不隻是整治流動攤販一項,所以要縣長來掛,既表示重視,也能強力推動。既然掛了頭,好事壞事都會算到頭上,所以陳銘一聽堤岸街出事就往湖窪地趕。劉克服雖不具體管這件事,作為本縣一把手,所有事情不管由誰分管,最後都要歸到他這裏,所以他也不能掉以輕心。劉克服很清楚湖窪地怎麼回事,從接到陳銘電話那一刻起,他心裏就隱隱不安,擺脫不了一種感覺,覺得真不是好兆頭。
那一天劉克服計劃前往省城辦事,行程已經預做安排,相關人物已經聯係妥當,事情比較要緊,不宜臨時改變,他隻能照原計劃行動,把湖窪地這起事件先交給陳銘。陳銘是縣政府首長,對類似事項具有處置權力與資格,所以劉克服在電話裏也不多說,隻能點到為止,請他特別注意。
這時縣委辦主任跑過來,請書記過去一起合影。
當天上午,劉克服沒有一早動身,不是有意磨蹭,待在縣城聽候堤岸街一個賣沙蜊漢子於整治行動中落水身亡,為的就是這一項業務:合影。劉克服是在政府大樓外接陳銘告急電話的,那時大樓外已經聚集了大批人員,一排一排站在台階上,前排擺有十幾張靠背椅,為領導席,滿滿一排已經坐好,隻待劉書記入座。
今天縣直機關召開表彰會,表彰範圍很寬,涉及所有縣直機關單位,領域則非常窄小,表彰的是“先進方誌工作者”。這種事本不需要縣委書記親自動手,由分管縣領導發一發獎牌就行了,但是李健出麵找到劉克服,劉克服即爽快答應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