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擔心,車隊出門時出了事情。
開道警車和越野車順利經過大門,駛下龍首山。劉克服所乘這輛轎車則滯留於後,滯留原因是開車之際劉克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打開車門向站在車旁送行的常務副縣長交代,然後才匆忙開車追趕。結果恰如所防:前邊領導的兩部車過去了,劉克服這輛車在大院門邊突然受到了攔截,有二十幾個人從大門附近一擁而上,擋在轎車的前邊,他們揮舞雙手,要求停車。人群中有人抓著一些紙張晃動,居然還扯出一條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為油漆塗寫:“厝拆橋起,人像水雞。”
於森副秘書長大驚:“這是誰!”
劉克服說:“是災民。”
他拉開車門跳下車去。
“是我。”他大喊,“大家有什麼事?”
於森也下了車。災民們看到車裏除他倆和司機,再沒其他人,頓時麵麵相覷。
他們都是被劉克服安置在會議室的災民,此刻衝省長而來。昨天省長慰問過他們,由於是突然相遇,一時倉促,雙方沒有更多接觸,回過神之後,他們非常懊惱。這麼大的官是容易見的嗎?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夠放棄?知道省長昨晚並未離開,今天一早他們聚集在這裏,要攔車求見,表達自己的訴求。他們沒想到省長轎車裏坐的卻是劉克服。這個人他們認識,把他們從湖窪地撈到龍首山的就是他。
於是沒有太費勁,災民沒想跟劉克服過不去。劉克服告訴他們,台風大雨正麵襲擊,省長指揮全省抗災,這時候正忙。災民有問題,可以另找時間向縣裏反映,也可以用合適方式向上級反映。劉克服介紹於森是隨省長下來的領導,眼下急著趕到下邊抗災,災民如果準備了遞送省長的狀子,可以交給於秘書長,秘書長會把他們的情況和請求帶給省長。
災民果然準備了狀紙。他們聽從勸告,把材料交給於森,而後讓出道路,讓轎車開過去。劉克服陪於森步行走過大門,他在人群裏看到了昨天守在二中禮堂二樓活動室,不願轉移的那一家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兩個男子。這兩人今天手中沒有木棍,拉的是白布標語。
幾分鍾後劉克服撞到了領導手上。
那輛武警越野車並沒有走遠,就停在龍首山下拐彎口處。剛才出門時沒有受到攔截,領導卻注意到門邊聚集的人有些異常,他們居然也看到了那條白布。於是沒急著走,把車停在下邊等劉克服了解究竟。劉克服趕到時,紀全洲黑著一張臉,非常難看。
“跟省長報告,這是搞什麼名堂?”紀全洲責令。
劉克服承認自己做了小動作,讓省長換車是他刻意安排,因為擔心有人攔省長的車,發生問題,他承受不起。他有意自己坐省長的轎車,有意拉開一段距離滯留在後邊,一旦真有事,領導在前邊已經走遠,沒有直接目擊,影響可能小一點。沒想到省長還是發現了。
“那條白布是什麼意思?”省長追問。
劉克服說,所謂“厝拆橋起,人像水雞”是土話句式,講的是房子拆了,橋建起來,人跟青蛙一樣。本地土話“厝”即房子,“水雞”則指青蛙。這些災民來自湖窪地,被他轉移到龍首山。災民反映的是老問題,布條上說的那座橋就是進入縣城必經的南溪大橋,這座橋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修橋時征地動遷的主要對象都在湖窪地,當年采取了一些強製手段,一些群眾利益受到損害,問題未能妥善解決,一直遺留至今,快三十年了,反映不斷。
此時沒法細說,劉克服概要而言,省長卻不輕易放過。
“你強調是曆史問題?”領導追問。
劉克服承認,不能都推到過去。災民布條上表現出來的,除了對當年修橋遺留問題耿耿於懷,也對當前境況不滿。眼下湖窪地一片汪洋,人都成了青蛙。
“我們工作沒做好。”他檢討,“我們有責任。”
省長當即決定改變行程。原打算下鄉視察救災情況,現在不去了,就近安排,讓劉克服弄一條船,他要親自去湖窪地看一看,了解一下什麼叫做水雞。
那一天的視察過程非常沉重。災景觸目驚心,領導嚴詞重責,所有當事者均痛苦不已。劉克服運氣不好,官沒在那個位子,倒是事攤上了,罵也趕上了。
後來本縣得到一筆救災款,數額遠多於其他受災縣。但是本縣一大建設項目也因為這場台風和省長的視察被一槍斃掉。
台風期間安置了大批災民的縣政府大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建築,做了三十多年全縣權力中心,曆經風雨,已經顯舊,麵積不足,辦公擁擠,樓體結構也發現問題,急需全麵整修。縣裏考慮,與其費時費錢修修補補,不如破舊立新,原地推倒重建,蓋一座新大樓。新建辦公樓事項由縣長陳銘直接抓,報告早在台風來襲前半年就報送上級部門。由於情況屬實,加上多方努力,上級相關部門已經表態,程序基本過完,即將批準。卻不料來了一場台風,到了一位省長,見了一群災民,看了一窪水雞,這就完蛋了。有人把情況反映到省上,省長親自過問,在反映材料上做了親筆批示,要求查一查,問一問,當地領導想要大興土木建一座新辦公樓,他們沒想到身邊還有一個湖窪地嗎?
一票否決。劉克服難辭其咎。事情弄到這步田地除了運氣,也確實怪他。如果他沒把災民轉移到龍首山,讓他們得以與省長短兵相接,接下來這些事情可能都不會發生。特別是台風大雨之後,縣二中禮堂巋然不動,未曾倒塌,更顯得當時劉克服緊急組織力量,費盡吃奶之力轉移災民十分可笑,毫無必要。
王毅梅給劉克服打來一個電話:“劉書記有好事了。”
劉克服感歎:“我還敢指望嗎?”
王毅梅被劉克服力薦到新區,當合水鎮書記後相當出彩,這女幹部為人很好,做事認真,工作努力,去了後很快打開局麵,特別是合水渡大社小社的結子解得相當好,上下都比較滿意。前些時候恰逢新區調整班子,要用女幹部,她被提為副區長。劉克服到市裏省城開會,途經王毅梅管轄地盤,常會給她打個電話,向“土地婆”報個到,此刻王毅梅給劉克服打電話報好事,其實也是調侃:幾天前紀全洲到她那裏視察,閑談中忽然問王毅梅有沒有合適女青年,給劉克服介紹一個。
“我說手上有一大把呢。”王毅梅說,“可以排個隊任劉書記去挑。”
劉克服告訴她,人家領導不是關心,是搞笑,同時應付差事。台風那回,林景瑞省長有交代,讓紀副幫助給他兒子找後媽,紀副已經表過態,要劉克服自行解決,強調有幾個不能要,例如狐狸精、刻毒鬼、貪財亂政的,等等。
“人家紀領導說了,讓我當作重要任務。”王毅梅說。
“他知道咱們熟,開玩笑呢。”
“我聽到傳聞,好像要讓你動一動。”王毅梅說。
“我也聽到了,不可能。”
幾天後不可能居然變成了可能,劉克服被列為考核對象,進入提拔程序。本縣應遠書記一身二任已經多時,擬卸去所兼書記一職,專任市人大副主任。縣黨政主官為省管,市裏向省裏建議由縣長陳銘接書記,讓劉克服接縣長。不料一個月後情況生變,提議讓劉直接提任書記,陳銘留任縣長。省裏研究,同意如此安排。
紀全洲起了重要作用。紀全洲與陳銘有姻親關係,陳是紀的妹夫,涉及陳使用事項,紀必須回避,但是關鍵時刻他表達了個人明確意見,強調出於公心,主張用劉。為什麼?與省長林景瑞有關。林省長前不久到該縣指揮救災,對湖窪地現狀很不滿意,而後還就修辦公樓事項做過批評。這兩件事情中存在的問題,陳銘作為縣長必須多承擔責任,劉克服雖然也是領導班子成員,主要責任卻不在他。那一次抗災,劉克服讓林省長印象很深,事後省長曾幾次過問劉克服的情況,包括他的使用。省長說這個幹部有特點,喪偶、兒子由老人帶,對領導做小動作,防備災民攔車,膽子不小。有一點還好,挨批時檢討誠懇,沒有以自己並非一縣主官推諉。還有一件事讓省長印象最深,認為特別應該注意。
“省長問我,你身邊還有哪一個人會把一堆水雞撈進政府大樓裏?”紀全洲說。
劉克服因此得委重任。這一結果任誰都沒有想到,包括劉克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