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官當副 2(2 / 3)

解放後,鄉村政治經濟格局發生巨變,合水大社小社間的曆史舊怨得到根本緩解,但是雙方感情上還有痕跡,不時還有些糾紛。早些年把合水村拆成兩村,讓大社小社各自管理,也是顧及以往和現實情況。如今兩村之間落差還比較大,大社這邊除了經濟狀況好,人才優勢尤其明顯,這個村出外讀書做官有傳統,至今強盛,粗略統計,從這裏出去的,目前在省市縣領導機關工作的有近百人,握有實權的重要領導幹部數得上十幾個,他們為家鄉辦了不少事,大社修橋鋪路蓋教室安自來水,辦什麼都有人關照,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小社在這方麵相形見絀,因此不滿,他們的不滿以所謂“大小眼”說為代表,認為大社有錢出官,事事都被看中,小社無錢少勢,就被人漠視,不當回事。這些言辭當然不乏情緒化,有所放大。此刻小社的不滿情緒因小學校榮譽稱號集中爆發,如王毅梅所說,再怎麼有錢有權有勢,最多隻能欺負人,不能去欺負鬼。小學門口的一麵榮耀牌,牽涉起曆史上的事情,包括“鬧紅”時的三十多個死者,比什麼都讓村民不能接受,很可能釀成大事。

因此劉克服就多了嘴。

那天縣領導開會,會間休息,閑聊時陳銘提起小社村民的那封信件,很不高興。陳銘說寫信的不算刁民,起碼是告刁狀。他根本不知道老區榮譽小學那件事,從頭到尾沒問過一次,怎麼就把他扯上了?指名道姓,說他不公,造假,濫用職權,是罪魁禍首。上級領導看了,還以為他管得寬亂插手。事情這麼多,工作這麼重,今天藍的綠的都管不過來,哪裏管得著昨天紅的白的?這些人簡直就是誹謗。

劉克服開玩笑,讓陳副書記息怒。如今當領導的,哪個沒給告過?寫幾封信不要緊,別鬧起來就好。

陳銘說:“這還有什麼鬧的?道理很明白。”

陳銘比劉克服年齡還小一歲,是從市裏下來任職的,跟劉克服一樣老家在市區,本與什麼大社小社無關,不幸該領導不隻會做重要講話寫重要批示,還娶了一個重要老婆,籍貫為本縣合水大社,所以就有關係了。陳銘是白淨臉,戴眼鏡,激動起來,臉會發紅,他的職位比劉克服高,年齡資曆卻淺,兩人常會開點玩笑,這天劉克服一看他臉紅就打趣。

“建議陳副書記今後不要戴眼鏡。”他說。

陳銘追問為什麼?劉克服說,陳銘是四個眼睛,加上鏡片太厚,讓老鄉們觀察起來很吃力,所以不免有誤會。以後把眼鏡摘了,這就一目了然,到底是不是大小眼,不用多說,看一眼就知道了。

陳銘也笑,說旁人一目了然沒關係,他怎麼辦?眼前一片模糊,栽跟頭嗎?

劉克服又多了一句,主張陳銘不摘眼鏡也行,但是還應該想點辦法,讓老鄉知道他的眼睛很正常很明亮,這才好擺平。劉克服說,告狀信他也看了,情況有所耳聞,他覺得小學校掛個牌子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後邊那些因素不太簡單,試著從人家的角度看,免不了會覺得厚薄有別。

陳銘很驚訝:“你也這樣說?”

劉克服解釋,沒有其他意思。他跟陳副沒法比,陳副是貴人,福星衝天,他不一樣,這些年沒少磕碰,死了老婆,傷了孩子,免不了要自責,總在檢討自己。所以他主張設身處地,好事做好。

應遠書記擺手招呼:“別說了,接著開會。”

應書記人很沉穩,不多話,卻是什麼都聽在耳朵裏。兩天後來了個外商,準備在本縣搞項目,劉克服陪外商去下邊工業開發區看地,期間接到應遠的一個電話,讓他送走客人後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有事。

劉克服去了應遠辦公室。不見書記在辦公室,他的秘書對著劉克服把手往天花板上一指。劉克服點頭,明白了,即走上樓梯,直去辦公樓頂層。

應書記在頂層,做什麼呢?打乒乓球。

那天頂樓上有個年輕幹部陪書記打球。見劉克服到,年輕人自覺下場,把位子讓給劉副縣長,自己掩門離開。應遠笑了笑,告訴劉克服:“這年輕人也是左手。”

劉克服也笑:“應書記用人別具一格。”

應遠果然一邊打球一邊用人。他跟劉克服講合水鎮,說小學校榮譽稱號那件事沒處理好,合水小社不太平靜,想要劉克服盡快去過問,跟鎮裏領導商量一下對策。

劉克服感覺挺突然,因為他並不掛鉤合水鎮,也不分管教育、老區建設等工作,跟合水小社這件事不太搭界。

應遠解釋:“我考慮你比較合適。”

他告訴劉克服,合水鎮這件事已經驚動上頭,市裏紀副書記親自給他打了電話,要求派出得力人員,迅速處理好,防止激化。他考慮,陳銘出麵不太合適,交別的領導處理當然也可以,但是他還是傾向於讓劉克服去,估計群眾比較容易接受。

“你主張設身處地,這個對。好事不能辦成壞事。”他問,“是你說的吧?”

劉克服說:“是的。”

應書記用的是商量口氣,劉克服卻不能推辭。說到底,這件事也是他自找的,如果他自覺置身其外,不去多嘴,可能就沒他事了。

打完球回到辦公室,桌上有一份急件,需要劉克服簽意見。他在靠背椅上坐下來,從筆筒抓出支筆,那時突然手抖,他能聽到筆尖在筆記本的紙麵上不停地抖動,但是並沒有寫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這就是恐懼,或稱害怕。

他去了合水鎮。

果然如他所料,根本不是來聽聽情況發表一點意見,幾乎已經是要應急處置了。合水小社村民聯名上書之後,縣鎮相關部門都曾到村了解情況,做種種解釋,村民覺得來的人隻是敷衍,並不把他們的反映當真,小社無錢無勢,沒讓人放在眼裏,因之情緒更大。村民們已經準備繞開縣、鎮,集體往市政府上訪,不行的話再往上走。他們在告狀信裏已經表明過這一態度。

劉克服問鎮領導:“你們都做什麼了?”

鎮裏已經向縣裏急報信息,也派出幹部下村說服。給小學校授榮譽稱號不是鎮上能決定的,鎮幹部無法明確表態,所以難顯效果。

劉克服當機立斷,帶著鎮領導,直接去了合水小社,在那裏與村兩委及村民代表座談。當麵溝通,以求平息事端。

劉克服以往多次到過合水鎮,情況並不陌生,直接處理合水村事務卻是第一次。他發覺這個村的人和事比較特殊,如本地話形容,比較“個樣”,很容易情緒化。為了本村小學比鄰村小學少掛一塊牌子,居然會鬧得這般激烈,縣鎮領導出麵商談,他們也不顧忌領導臉麵,態度強硬,很難通融,協調起來特別吃力。

劉克服表了態,明確承諾把合水村第二小學列入老區榮譽小學名錄。這件事批準權在上邊,但是他保證縣裏以及他本人會全力支持,一定會做到。他了解過曆史情況,合水小社在革命戰爭年代確屬老區,當年村民為革命做出過重大犧牲,這是曆史事實,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剝奪該村小學校享有相應榮譽。村民反映“大小眼”,他能理解,這件事確實存在考慮不周,工作不細的問題,傷害了小社村民的感情,應當想辦法彌補。無論是活者還是死者,如今的小社村民以及他們村曆史上的烈士都不應當被傷害。

他表現出了極大善意,村民卻不接受。他們不隻要求自己要有,還提出對方不能有。當年小社是紅社,大社是白社,大社人領著白軍殺紅軍遊擊隊的小社人。如今要評老區學校,當然紅社該有,白社不該有。應當把合水村小學已經掛上的榮譽牌摘下來,將該校從榮譽名單上除掉,這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