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官當副 2
合水小社村民鬧事時,劉克服遠在市區開會,隔天另有要務,縣裏還有副書記陳銘等人可用,為什麼應遠非把劉克服叫回來應急不可?如劉克服自己所說,他有前科,在這個村碰過事情,知道一點情況,有一些基礎,所以讓他上。
劉克服的前科相當特殊。
那一年春天,劉克服接到來自合水鎮的一封群眾來信,用大信封寄達,厚厚一迭。信的內容並不特別多,其厚度主要在落款,連著幾頁,為該鎮合水小社各家農戶戶主簽名,名下均按有手印。浩浩蕩蕩彙集了這麼多簽名手印,反映的卻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生死攸關的大事,涉及的隻是該村小學的一項稱號,叫“革命老區榮譽小學”。
所謂“老區”是本地一個專有概念,與曆史相關。上世紀三十年代前期,也就是曆史教科書上的土地革命時期,本地曾為紅色根據地的邊緣遊擊區,先後有多支紅軍小部隊和遊擊隊於本地活動,許多貧苦農民參加革命隊伍,在這一帶開展武裝鬥爭,與前來“剿共”的白軍及地方保安隊作戰。此後武裝鬥爭幾經起落,一直延續到解放戰爭時期。解放後,當年革命隊伍活動區域被視為“革命老區”,當年支持革命隊伍,為之付出大量犧牲的老區人民得到了相關政策扶植。由於曆史具體情況,本地老區多位於交通不便的邊緣山區,一些丘陵、平原地帶農村也因當年革命隊伍活躍而被列入,例如合水鎮的一些村莊。
為了培養老區人才,發展老區教育事業,本市相關部門製定實施了多項措施,命名“老區榮譽小學”為其中之一。合水村小學符合條件,被列入榮譽名單,這所學校位於合水大社。當地還有一所小學叫合水村第二小學,位於小社,這所學校未曾得牌。合水小社村民因此憤怒不已,聯名上書,指責市縣有關部門處置不公。
劉克服接到的這封信是複印件,估計發放的份數當不會少。信件語氣激烈,在責怪有關領導和部門大小眼時,竟然指名道姓,抨擊縣委副書記陳銘,說他不公,造假,濫用職權,以權謀私,是罪魁禍首。寫信者怒氣衝衝,要求重新審理,讓合水村小學摘牌,給合水村二小授牌。榮譽牌不應當掛在合水村小學,應當掛在合水村二小這邊,因為當年小社是有名的“紅社”,大社是出名的“白社”。命名不公,顛倒紅白,是讓當年殺人魔頭九泉之下洋洋得意,讓革命烈士英靈難得安寧,政府教育主管部門必須為此向村民道歉,責任人必須處分,包括陳銘。如果無視他們的意見,他們將上訪,打官司,不惜到中央告狀。
劉克服把信件轉給政府辦,請他們注意。劉克服是常務副縣長,主抓經濟工作,教育和老區建設不屬他分管,情況不了解,加上信件告了陳銘,不屬劉克服可以處置的範圍,不好批具體意見。這種信也可以在看完之後歸檔,不做任何處置,因為它是複印件,估計縣領導人手一份,書記縣長那裏不會沒有,他們自會處置。但是劉克服還是轉給了政府辦,因為信件語氣激烈,而且有所警告,不敢掉以輕心。
幾天後,政府辦主任向劉克服反饋,說同樣的信件他們手中有好幾份,有直接寄給他們的,也有領導批過來的。他們已經要求信訪部門和合水鎮政府深入了解情況,化解群眾情緒。根據已知的情況,信件反映不準,比較偏激。合水村大社小社早年同屬一村,是老區村,後來拆成兩村,兩邊還都應當算老區村。合水村原來隻有一所小學,拆村後才建了合水村二小,目前也不是完小,隻有低年級。教育行政部門早就規劃將兩校合並,隻因小社村民不同意,還未實施。因為不是完小,還準備合並,所以未把合水村二小列為老區榮譽小學,也屬情理之中。
“說是全村人的意思,其實也不是。”政府辦主任報告說。
他們研究得很細,還請警察幫助做了鑒定。告狀信裏,有一些簽名字跡是相同的,還有一些手印也相同,一些簽名筆跡和手印像是小孩的,寫信者可能是找來幾個小孩湊數,才炮製出這份材料。
劉克服說:“即使不是全村,哪怕隻有幾個人,情緒也該注意。”
主任表示明白。
那天也巧,王毅梅給劉克服打了一個電話。當時還在香蕉園事件之前,王毅梅還沒遭災,侄兒依然健在,她本人也還在嶺兜鄉鄉長任上,她從她的鄉長辦公室打來電話。當天是星期五,接下來是雙休日,因為鄉裏有事,她不能回縣城家中,打算讓女兒到嶺兜她那裏玩一天。縣城裏的小孩天天讀書上學,看的都是電視裏的東西,電視之外的東西沒見幾個,她女兒上小學了,還沒見過牛怎麼走路,所以想讓她到鄉下看看。
“我幹兒子好點,看過牛走路,但是沒聽過牛叫。他說過想聽一聽,大領導太忙了,管不到,交給我一天好嗎?”她問。
劉克服爽快答應,沒問題,批準,交王鄉長做鄉土教育。
他們講的是劉克服的兒子,這孩子比王毅梅的女兒大幾歲。王毅梅管劉克服的兒子叫幹兒子,那是開玩笑,並不真有那麼回事,就跟她常說的兩家要結親,讓劉克服把兒子給她當小女婿一樣,說說而已,卻讓劉克服感覺挺近乎。劉克服與王毅梅在嶺兜曾為同事,後來是上下級,工作中合作挺好,但是因為各自一些人際緣故,彼此間也沒有太多個人關係。劉克服不幸喪偶,妻子蘇心慧去世,留下一個兒子,劉克服事多,管顧不了,兒子主要放在亡妻的娘家,由孩子外婆和大姨幫著帶。他妻子死後,王毅梅常在節假日以認幹兒子,招小女婿為名,把他兒子帶到外邊,跟她女兒一起玩,搞些好吃的,讓他吃個腹脹如鼓。這個王毅梅實心眼,不太會虛情假意巴結逢迎,她是真心關愛喪母兒童,也同情劉克服。
劉克服忽然記起王毅梅的籍貫。
“你老家是合水鎮吧?”他在電話裏問,“大社還是小社的?”
王毅梅說她從來不敢跟大社攀。小就小了,不敢圖大。
“是小社的。”劉克服點頭,“聽說過你老家小學校那件事吧?”
她的情緒一下子上來了,當即在電話裏抱怨,說再怎麼有錢有權有勢,最多也隻能欺負人,不能去欺負鬼。這麼顛倒黑白,老家人不服,她聽了也非常不服。
“你們領導大小眼,也不能大小到這種程度。”她說。
劉克服問:“這是說我嗎?”
王毅梅一口咬定:“你也是。”
劉克服想一想,人家說的也沒錯。老區榮譽小學名單好像是縣政府辦公會上通過的,當時沒有誰注意大社小社這個事。他是常務副縣長,當然也有一份。
“王鄉長這麼不滿,”劉克服問,“跑回去跟鄉親們一起按手印了嗎?”
王毅梅稱自己腦子還清楚。她一回家,大人小孩找她發牢騷,她都是勸告大家,從來不敢有一句出格的,隻怕村民鬧起來,對群眾不好,對領導也不好。她在縣領導麵前從不談老家那些事,因為官小氣短,隻怕陳副書記聽了會有意見,把她罵死。但是跟劉書記不一樣,可以說。她知道劉書記手上有老傷,左手右手不一樣,但是他的兩個眼睛一樣大,她最服氣。
“這就好,腦子還得更清楚些。”劉克服交代,“記著你不隻是個女鄉親,你還是個大鄉長。”
王毅梅歎氣,說覺得自己很沒用。
王毅梅這個電話讓劉克服心裏挺驚訝,因為她表現出來的情緒。他知道這個人情緒容易上來,卻從來是個明事理的幹部,心善,好相處,並不爭強好勝。讓她意見這麼大,不會是一般的不講理。
劉克服悄悄找人了解背景,果然有些情況。
原來合水大社與小社兩社麵水相鄰,曾同歸一村,卻淵源有別。小社村民以姓王為主,大社則以紀姓為多。由於地理環境和其他因素,大社一向富庶,小社比較貧窮。富裕村莊讀書人多,人才輩出,曆朝曆代,大社外出經商做官的人一茬一茬,村莊裏碑坊古屋座座相接,可見舊日顯耀。明朝時,這裏有一位子弟學業有成,高中狀元,以後官至尚書,名列史冊,最為顯赫。小社光景則不同,曆史上出家奴、苦力、佃農,以及刁民,讀書做官經商出人頭地者不多。所謂富易驕橫,窮則思變,大社人以往看不起小社人,一些有錢有勢者恃財弄權,欺淩對方的事例屢見。這就引發小社人的不滿與憤恨,兩邊屢起糾紛,積累了不少舊怨。上世紀三十年代“鬧紅”,奮起造反,參加紅軍遊擊隊的,以小社貧苦農民為多,所謂土豪劣紳則集中於大社這邊,紅軍遊擊隊打土豪分田地,土豪劣紳們則聯手出錢出槍,修築“土圍子”,組織保安隊,倚仗“剿共”正規軍與紅軍遊擊隊作戰,在本地打出了一些殘酷戰事,其中最慘烈的一次,“剿共”部隊和保安隊在小社後山一帶遭遊擊隊伏擊,死傷十數人,他們認為小社“資匪”,與遊擊隊共謀,連夜包圍,血洗村莊,痛加報複。村民逃跑藏匿未及者三十多人被殺,包括婦孺和老人,史稱“合水慘案”。所以才有所謂當年小社是“紅社”,大社是“白社”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