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官當副 1
接下來是合水渡,劉克服差點絆倒在這個坎子上。
合水渡是地名,古時候的一個渡口,地處本縣縣境東側臨江區域。所謂“合水”指當地有水相合,本縣最重要的兩條河流在該地彙流,其中自北向南的一條從縣境山地流出,自西向東的一條自縣境另一側丘陵地帶流來,於合水渡一帶會合後,往東南方向流往市區平原,再長驅入海。合水渡一帶水闊流急,水下地質情況複雜,水中多有旋渦。這個渡口曆史上曾經很有名,是本省山區內地往沿海平原方向去的一個重要渡口,進入近代後,由於陸地交通發展,該渡口逐步廢棄,上世紀七十年代合水大橋建成,擺渡木船從此絕跡,合水渡隻餘一個地名。
這年秋天,合水渡附近兩個村莊間鬧出一場風波,沸沸揚揚鬧得幾乎不可收拾。這兩個村莊都屬合水鎮,在本地被稱為“合水大社”和“合水小社”,亦稱“大村”與“小村”。兩個村曆史上曾經同屬一個行政村,後來拆分為二。大社有三千餘人口,小社人口大約隻其一半。兩村相鄰,大社位於合水渡下遊,地勢較平,土地肥沃,擁有大片香蕉園,經濟狀況較好,小社地處上遊,丘陵多,地瘦,灌溉較差,村民多種地瓜、木薯,收入不高,為合水鎮裏較窮的村莊。
那一年的風波起自香蕉,時間在夏秋之交。當年天時不錯,風調雨順,大社的香蕉園鬱鬱蔥蔥,果實長得特別好,幾乎每株香蕉的蕉串都有半人之高,長得好的,一串將近百斤,蕉農得立竹杆幫助蕉株支撐,才能承受住果實之重。偏巧這年香蕉的行情又特別好,賣的價錢比往年要高,蕉農喜氣洋洋,經營香蕉買賣的商人,以及相關各級官員當然也很高興。
免不了還有些人跟著一起高興,這就是小偷們。世間任何喜悅都要有人分享,豐收之喜不好例外,光有蕉農蕉商和領導們的高興,沒有小偷的高興,好像也不完整。於是小偷們理直氣壯,悄悄摸進了蕉園。小偷的眼光很好,跟蕉農非常一致,總能看中最值得動手的蕉串,不畏勞累加以偷竊。本地蕉農通常以“弓”為計數單位,他們稱一串蕉實為“一弓”,小偷幫助蕉農收成的香蕉,都是那種一弓幾十斤重,果型尤其好,可以賣大價錢的蕉串。這種蕉串總是讓它的合法主人特別喜歡,卻舍不得一刀割下,希望它再長成一點,賣得更好,因此一旦被小偷掠走,任誰都會格外惱怒,暴跳如雷。被小偷嚴重侵犯的蕉農當然不會止於罵娘,除了向鄉派出所報案,要求警方將盜賊繩之以法外,他們還彼此聯絡,協調行動,提高警惕,加強防範,努力捍衛自己的勞動果實。
偷割香蕉與入室行竊性質相當,情況卻有不同。職業小偷通常更願意撬鎖鑽窗,或者摸人錢包,沒有哪個願意半夜三更,開輛摩托,或者推個板車摸到香蕉地裏偷幾十斤重的東西。比較起來,這種活太勞累,近乎苦力,技術含量不高,效益也太低。因此偷割香蕉的肯定不是大偷巨盜,也少有流竄作案的外來務偷人員,基本多是名副其實的小偷,其偷不大,均為土造,是本地及附近人員,他們地形熟悉,業務熟練,有操作和運送工具,看得準哪弓香蕉值得一偷,還有辦法讓偷來的蕉串迅速脫手變現,賣個好價。這類小偷也多有其特定產地,合水渡一帶,大社蕉農們一致認為,本地蕉園小偷都產於上遊,在小社村子裏。
蕉農們不是無端猜疑。小社與大社相鄰,小社人對此間地形交通包括地裏的香蕉長勢了如指掌,他們想動手無須提前踩點。小社經濟差,人窮,窮村刁民,該村出產小偷不足為怪。小社也有香蕉園,比大村這邊少,因土壤、技術種種原因,那裏的香蕉長得不如這邊,賣的價錢也要低些。但是有蕉園就有蕉商做香蕉買賣,隻要有收購點,偷來的香蕉串脫手就不困難。大社香蕉串被盜曆年都有發生,沒逮住的不好說,凡給逮住的,幾乎都來自小社。
合水渡出事的那天晚間,有兩個小偷摸進了大社蕉園。這兩個人膽子很大,一般小偷通常光顧山園遠地,邊邊角角地方,蕉主鞭長莫及,難以管顧到,偷來比較安全,這兩個居然潛到大社村邊蕉園來參與收成,因為這裏的香蕉與邊角地相比格外豐碩。倆小偷騎一輛舊摩托車,順村道從小社方向而來。其時是半夜兩點,村莊裏黑洞洞一片,蕉園裏靜悄悄的,鬼都不見一個,這種時候最好下手。
小偷把摩托車開進蕉園的小路,停在路旁,下車就動手,幾分鍾時間,一弓香蕉到手,赤裸裸一串砍下來,扛了就走。倆小偷上了摩托,前邊那個駕駛,扛蕉串的坐在後頭,車子一發動拜拜。沒想到剛要走開,近側忽然響起鑼聲,“咣咣咣咣”,靜夜之中鑼鳴如雷,那聲響稱得上驚心動魄。
原來蕉園裏有人守夜,雖然半夜三更,守夜的並未睡死,他聽到動靜了。當地蕉園地頭搭有若幹簡易窩棚,是各戶蕉農為守園值夜備建的。平日裏窩棚大多放空,無人值守,其功能與稻草人相似,主要起嚇阻作用。那一段時間因為香蕉屢屢被盜,蕉農相約加強防範,景象才比較熱鬧。守園人都備有棍棒等防衛性冷兵器,還有大鑼,一旦有事,可以互相傳喚,共同驅賊。
當晚蕉園裏鑼聲驟起,不一會兒整片蕉園鑼聲響徹。被驚醒的其他守夜人跑出窩棚,一邊拿他們手中的棍棒死命敲鑼,一邊聯合圍捕,圍捕方位很清晰:蕉園裏哪裏有摩托車燈和發動機聲,小偷就在那裏。這一大片蕉園小路縱橫,出口眾多,想在此間圍堵兩個摩托化小偷並不容易,稍不留神人家的車就從哪條田埂竄上路口,揚長而去。不想當晚兩個小偷狗運當頭,他們一聽遍地響鑼,頓時心亂,慌不擇路,沒朝外跑,反朝裏竄,想從靠大社村莊的另一邊大路逃走,結果在路頭處撞上了堵截者。堵截者把路旁幾塊條石搬到路中攔道,倆小偷騎著摩托車衝來,見到攔道石時已經來不及了,連人帶車一起撞上去,翻倒在路上。
他們居然舍不得到手的偷竊成果,始終扛著那弓蕉串在蕉園裏逃竄,人車俱翻之際,蕉串才甩脫小偷之手,在地上摔砸成幾段。
當時路口上跑過來十幾個抓賊的,因為路口靠著村頭,村頭住家村民聽到動靜,都爬起身跑到外頭,大呼小叫,威嚇小偷。一看摩托車飛竄而至,倆家夥攜帶他們盜竊所得贓物一頭撞來,摔下車在地上翻滾,村民們怒火頓生,誰也顧不著客氣,沒有人問一聲“吃了沒有?”大家發一聲吼,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棍棒齊下,痛打小偷。
倆小偷慘叫,求饒。這時哪裏有用?一個小偷被當場打死於地頭,另一個重傷,奄奄一息,被急救車送到縣醫院後死在那裏。
不久天亮了。上午九時,事情到了劉克服這裏,傳遞的方式比較特別。
那天劉克服不在縣裏,率隊在市區開會。市政府召開鄉財工作會議,會議規格很高,規模很大,各縣縣長率各鄉鄉長出席。劉克服隻是常務副縣長,本無資格率隊參會,恰本縣縣長出訪在外,縣委書記應遠決定劉克服去頂會,就這麼來了。兩天會議,頭天大會傳達,領導講話,典型發言,第二天上午是討論,討論中出了事情。
嶺兜鄉鄉長王毅梅的手機鈴響,當時她恰在發言。她把鈴聲按掉,繼續發言,隻幾秒鍾,那鈴聲又響了起來,她再次按掉鈴聲,手還沒放,又來了。劉克服當即擺手,讓她趕緊出去接電話。
“這是哪個約會?”劉克服問,“這麼纏?”
王毅梅臉紅,說劉書記別冤枉人,是家裏的電話。
“告訴你們家老吳,管太嚴了。”
她否認,說不是老吳,是老家那邊。
王毅梅習慣管劉克服叫書記,早幾年她和劉克服在嶺兜鄉班子共事,劉克服當鄉長、書記時,她分別當過副鄉長、副書記,劉克服走後她當了鄉長。兩人合作期間處得不錯。本縣最年輕的這位女鄉長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端莊明朗,發型很整齊,衣著很正式,穿套裝,總像是開鄉人大坐主席台候選鄉長時一般。市裏會場裏裏外外打轉,以眾多男鄉鎮長們為陪襯,萬綠叢中一點紅,也是很風采很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