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秦石山向身後的年輕人比個手勢,年輕人趕緊從拎著的包裏掏出一盒煙,還有一個打火機。秦石山點著支香煙,抽兩口,把香煙倒過來,濾嘴朝下插在一個土包上。

他問:“劉研究員怕鬼不?”

劉暢說秦副市長請自便,不必為她擔心。據說上墳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記住了。拿身份相稱不要緊,市長副市長什麼的,鬼搞不清楚,記不住。他們不評職稱,不擅長研究。他們那時可能還叫“知府”“知縣”什麼的。

秦石山說沒那麼早。他摸過底,這裏半數左右的墳墓屬民國年代。

劉暢說秦副市長對墳墓也這麼有興趣?

秦石山讓劉暢記住這一片墳場。他說,不要多久,待劉研究員下次再來,這些墳頭可能已經不複存在,就像當年那段明城牆。滿坡亂墳變成什麼?娛樂城、夜總會、桑拿房。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歡聲笑語,通宵達旦。

劉暢不禁失笑,說野鬼們現在高興了,他們喜歡熱鬧。

然後他們走下山口,與大隊人馬會合。

看過A點,全體與會人員又去後山看了B點。當天下午還赴現場,深入再看。晚上研究資料,第二天研討會進入大會討論階段,與會專家學者各抒己見。畢竟都是省裏的專家學者,學術水準不低,說起來一套一套,大家發言踴躍,都很有見地。討論了整整一天,各種意見都有,比較多的專家傾向B點,至少肯定B點殘路為宋時遺存。認定古蒼柏關遺址應為A點的也有幾個人。雙方切磋,一時難分高下。

劉暢不說話。主持人請她發言,她一再推卻,說這裏她的年紀最輕,職稱最低,輩分最小,這裏沒有她搶話的空間。同行都笑,說劉暢怎麼一來就變成淑女?劉暢說這裏有個西裝革履的秦副市長,聲如洪鍾,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間掄兩把板斧,殺人如麻的水滸好漢李逵似的。不由得她害怕不已,生怕說錯話被他砍了。於是大家都笑。秦石山很嚴肅,板著臉當即表態,充分尊重專家學者發表不同意見的權利。

當晚休會,周水沐找到了劉暢的房間。會議報到那天,他們老同學已經見過麵,但是沒多接觸。按照“點對點”接待安排,周水沐負責招呼唐老師,那是本省曆史學界重量級人物,周水沐重任在肩,沒時間關照老同學。但是現在需要他上了。

劉暢問:“是秦石山讓你來的?”

周水沐立刻東張西望,坐立不安。

劉暢說:“有那麼恐怖嗎?”

不用說,周水沐是主流派,B點。他還是始作俑者,所謂B點不是別人,就是他慧眼獨具,親自發現和闡述出來的。這天晚上他找劉暢,請老同學一定要發表寶貴意見,對他予以支持。他說劉暢的論文提到古驛道經過蒼柏關,並沒有具體談及古蒼柏關的準確地點。所以劉暢肯定B點,並不是自我否定,叛變投敵。無須有心理障礙。

劉暢說她根本就沒有心理障礙。

“但是你得老實跟我說,”她追問,“這回你又因為什麼了?”

周水沐苦一張臉,支支吾吾。劉暢說不敢講就趕緊走,別耗時間。周水沐自知拗不過劉暢,終於老實招供。上一次弄城牆,這人因為評職稱和女友調動而叛變,這一次更有內容:他們方誌辦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謀那個位子。

“是正科級,”他說,“過幾年還可以上副處。”

劉暢說她不懂這個。

周水沐解釋,說他們方誌辦是副處級建製,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級,資深副主任有望加個括號,享受副處級待遇。

劉暢說:“周水沐,你把學問都做到這種地方去了?”

周水沐一點都不尷尬。他說:“劉暢你不懂,地方上跟你們學術單位不一樣,講究的就是這個。”

劉暢點頭表示理解:“真是無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別喜歡占小便宜,這回你準備拿什麼哄我?”

周水沐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說,“專家費。”

不由得劉暢點頭:“還行,真不少。”

周水沐說,時下類似研討活動都給專家費,地方上搞的活動,發到這種程度,確實不算低。這裏有個情況:按照慣例,不同級別的專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討會當然也這樣定,正高職稱給三千,副高隻有兩千。劉暢目前還是副研究員,隻能拿兩千,他堅持不行,必須給最高。有人不同意,說是破了規矩,不好辦。官司打到秦石山那裏,秦石山親*的板,按規定辦,兩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見。但是秦石山另撥了一千元加進去,不讓其他人知道,別聲張,隻讓周水沐跟劉暢說清楚。

劉暢不禁發笑,說讓秦副市長這麼看重,真不好意思。他這種大官還真有趣,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記住了,還給加錢,真是的。

“秦副市長說,合作彼此有益。他說你明白。”

劉暢說記著呢,他在亂墳崗邊上說過。

周水沐拿出兩張紙讓劉暢簽字。這是財務手續,領款人都要簽,劉暢情況比較特殊,要簽兩張。劉暢搖頭不幹,她說給就給了,不給拿走,簽什麼字。周水沐說都簽啊,這沒什麼。劉暢冷笑,說她不願意把親筆簽名留在這張紙上,不因為什麼,隻是沒練過書法,字寫不好。回頭她找個書法家惡補一下,水平夠了再找她簽字吧。

周水沐拿她沒辦法,隻好把那紙收起來。他說算了,特殊情況,他代簽。

第二天上午繼續研討。這是最後一個研討時間,秦石山再次親臨現場,繼續表明其重視之高度。劉暢注意到他還是西裝筆挺,不禁暗自發笑,問自己扒不扒呢?

會議主持人點了名,千呼萬喚,劉暢終於發言。

她說她很慚愧,這一次來,叨陪末座,也沒怎麼認真研究,所以不敢說話。前天在現場,大家那麼投入,她因為來過幾次,就不太當回事,四處亂走,沒有集中精力,有愧於主辦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為這樣四處亂走,她就比別人更多地接觸到外圍的情況,她覺得應當把它提供給在座的專家學者,還有主人,可能有助參考。

劉暢提到了B點後側的山腳,那邊有大片田原,還有一個村落。村裏有不少新房,相當富庶。劉暢認為這個村子富裕應當得益於田原肥沃,一望無際全是菜地。劉暢說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經成熟,除了市場上常見的青椒,菜農們還種有各種顏色的菜椒,是新品種,紅的,黃的,還有花的,果實累累,五顏六色,真是漂亮極了。

有人發笑,說劉暢扯遠了。

劉暢說,她要建議秦副市長安排一支鑽探隊,在那片菜地上鑽幾個孔,取出地下岩芯做一點分析,用不著鑽太深。她推測鑽探會得出一個結論:這片田原是附近大片淤積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誕生歸功於流經附近的那條河,形成年代比較靠後,按她手頭的資料分析,不超過三百年。那麼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關注的北宋年間,今日這片菜地會是什麼?鑽探結果會有答案。以她推測,當年那裏是一個寬闊的河灣,水鄉澤國,山腳位置稍高處會是大片泥沼。大家現在看到一片陸地,很容易就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實滄海桑田,自然總在變遷。研究當年地理因素對研究古關有什麼意義呢?分析一下地圖,如果蒼柏關位於B點,古驛道隻能經由山下這片低地進入關隘。這就是說,當年沿這條所謂“官道”進京趕考的秀才們要在這裏脫下他們的鞋和褲子,踩著隨時可能沒頂的爛泥,滾成一個個泥團,爬上前往東京的關隘。是這樣嗎?

那時全場一片寂靜。

劉暢沒再說話。她從口袋裏掏出昨晚周水沐給她的信封,打開,當眾點數。話筒把她的低聲點數作為專家發言一字不落地收集並放大播放,於是大家都聽到她在數錢,從一數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

有人給劉暢打電話,是騷擾電話。打電話的是個陌生男子,話音低沉,語速不快,有點口音。這人把電話掛到劉暢的宿舍,在星期六的晚間。那天劉暢回家跟父母過周末,回本院自己宿舍時已經十點來鍾,剛換了衣服,電話鈴響了。

男子問:“你是劉暢小姐?”

劉暢問:“你誰?”

男子說:“我是你老公。”

劉暢生氣道:“什麼東西。你當得起嗎?”

男子笑,開罵,說劉暢是當街拉客的野雞,有錢就可以騎的婊子,沒有男人要的爛貨。這種研究員研究個啥?全是*。劉暢一聲不響,聽他說,感覺萬分驚訝。男子說了一堆髒話,一聽沒反應,也奇怪,停下嘴。劉暢便說原來是個“曬特”。男子問什麼叫“曬特”?劉暢說那就是臭狗屎。

她把電話放了。電話鈴緊接著又響,她一看號碼顯示還那個,便把線頭拔了。

兩天後,她在辦公室又接到同一個人的電話。這回有變化,一上來裝模作樣,陰陽怪氣:“劉小姐早上好。”劉暢一聽又是這家夥,說留神點,這電話帶錄音。男子說不要緊,錄吧,反正一堆臭狗屎。先錄這句:你婊子拿了秦石山多少錢?跟他上了幾回床?劉暢把電話一丟,走出房間,到一旁資料室借一本雜誌。半小時後回來,電話聽筒還丟在桌上。劉暢拿起來聽聽,裏邊是“嘟嘟”聲,對方已經掛了。也不知這家夥講了多久,最後發覺是花錢對空放屁,不知心情可好。

劉暢從沒碰上這種事,以往道聽途說,一朝自己領教,真是又氣又惱。她扔電話讓該家夥自罵自娛,屬無師自通,當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遭受惡意騷擾,不可能不費心思,她自個兒琢磨,越想越奇怪。這個陌生男子肯定不是錯打,他知道她的電話,她的名字,她的身份,真是“罵的就是你”。問題是彼此無冤無仇,哪會這般辱罵?以其辱罵的粗野惡鄙看,一般冤仇還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劉暢在哪兒如此沉重地得罪了他?該男子知道劉暢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點明什麼事,卻提供了線索:秦石山。他在電話裏把劉暢與秦石山合在一起罵,以此表明來曆,也讓劉暢分外奇怪,匪夷所思。如果說劉暢得罪過誰,讓誰感到非常生氣,秦副市長無疑是頭一個。他曾說過要為劉暢準備一把砍刀,雖是玩笑,亦屬心聲。難道他把電話當成砍刀使了?如此下三爛勾當,自然不需要他那種身份的人親自來做,自有下作的家夥替他而為。騷擾者把秦石山也罵了,可能純屬此地無銀三百兩,意在表明與秦石山無關?

劉暢怒火中燒。她想自己該怎麼辦?報警,還是找誰訴說?想來想去都不是辦法,隻能跑到資料室翻資料,找個餐館,點最喜歡的菜海吃一頓,設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時她有感覺了:她可能在無意間捅到了一個馬蜂窩。這馬蜂窩不會是其他,隻可能是“古蒼柏關遺址”。

這個時候,有關該遺址的爭議已經塵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設計方案已被放棄,新的設計方案將繞開前山與後山間的山口,古蒼柏關遺址被確認在那裏。所謂B點不再被提起,歸為偽點。如此結局,劉研究員功不可沒。如了解內情的同行所笑,劉暢起了“毀滅性作用”。這個結果肯定超出很多人,包括秦石山的預料。該領導此次風格與上回有別,以一副不偏不倚,客觀公正的姿態出現,隻在暗中上下其手,試圖弄假成真,不料弄巧成拙,讓劉暢攪個被動不已。

劉暢本人遲至數月後才知道其結果:省報發了一條新聞,提及保護古蒼柏關的新公路方案已經確定。報道簡要描述該事件的經過,肯定當地政府高度重視保護地方曆史文化資源,極其尊重專家學者意見,在發現原設計路線可能危及古跡遺址時,毅然調整方案,不惜傷筋動骨,增加大量投入。報道引述分管副市長秦石山的話,說成熟的領導者應當懂經濟也懂文化,顧當下也顧曆史,看眼前也看未來,高瞻遠矚,謀劃千秋萬代。報紙還配發評論,對此事及當地領導“清醒而準確的意識”讚賞有加。

劉暢注意到這篇報道,她很感歎。這種消息當然不會有一個字提及劉副研究員,她也不需要。讓她感歎的除了事情的最終結果,還因為當地官員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振振有詞。秦石山本來的意圖很明顯,假如那次研討會上劉暢很合作,悄悄收下高給的專家費,占點小便宜,然後含糊其辭,眼下古關遺址肯定蕩然無存了。那樣的話,秦副市長會振振有詞,說研討論證程序非常完整,結論高度一致,公路可以順利施工,還有了重大曆史發現:B點。就這麼定了,大家從這裏前往東京。但是事情發展不像他們料想的那樣,波瀾突起,局麵一變,人家照樣振振有詞。當年強行扒掉一段僅存的古城牆,他有話說,如今被迫留下蒼柏關一段殘牆,他也有話說,都是一套一套的,統統都能得分。秦副市長的應對能力真是超強無比。

雙休日,院裏工會組織活動,安排員工到郊外一處風景點郊遊,劉暢也參加了。她這人比較散漫,那天早晨匆忙趕到院部,遲到了五分鍾。院裏的中巴已經坐滿,劉暢隻能去搭副院長的車,坐小車前排助手位,後排是副院長,還有工會主席。

一上車,工會主席就發現劉暢表情不好。

“小劉身體不舒服?”他問。

劉暢說身體很舒服,心裏不舒服。

“什麼事?”

劉暢說沒事,天天考慮重大曆史問題,突然發覺自己算什麼呀。

也沒多說,大家上路。出城上高速,走了半個來小時,拐進服務區,讓大家休息片刻,各自方便,有煙癮者抽支煙。當時休息區車很多,洗手間前的停車位幾乎擺滿,司機把車插進一個空當,旁邊有輛奧迪車剛好也停進來,兩車逼得很緊。司機特別交代:“小心,位子不夠,門不要全開。”劉暢哪裏肯聽,她把車門一推到底,砰地一響,旁邊那輛奧迪的前左車門被劉暢推開的車門刮擦,劉暢這邊碰的是車門側機件,不損傷表麵漆層,對方慘了,車門表麵立時碰出一個醒目的白點。

對方人員還沒走遠,就在車前。發現情況,駕駛員即跑過來,跳著腳大罵:“幹什麼你!不長眼睛!”

劉暢下車,靠在車門邊。她不慌不忙,指著那駕駛員說:“你喊什麼。”

駕駛員指著車門上的擦印叫:“喊什麼!你說,這個怎麼辦?”

“怎麼辦?你問他。”

劉暢讓人家問誰?問他自己的老板,該老板就站在一旁,不是別人,就是秦石山,秦副市長。真是冤家路窄,停車那會劉暢一眼看到秦石山從一旁下車,這車牌子特別,0009,九號車,官員專車。所以劉暢是故意的,有如上回搶人家手機。

秦石山說是劉研究員啊,怎麼回事?

劉暢說在這裏意外看到大領導,眼都紅了,這能不急嗎?

秦石山回頭對駕駛員說:“沒多大事,回頭到修理廠處理得了。”駕駛員諾諾連聲,即退到一旁,哪裏還有第二句話。

劉暢此刻眼紅什麼呢?差不多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有緣故。

就在今天早晨,劉暢出門之前發生了件事:她在收拾房間準備動身前,順手把昨晚拔掉的電話插頭插進插孔,不料電話鈴即發出尖叫,把她嚇了一跳。看一下號碼顯示,卻是家裏打來的。她趕緊接了電話。

是劉暢父親的電話。劉暢父母都是大夫,父親在內科,母親是兒科醫生,二老都已過了退休年齡,還上專家門診。大清早的父親來電話,沒有特別的事,就是問劉暢昨晚哪去了。父親說,有個人打電話到家裏找劉暢,說劉暢沒開手機,不在單位,宿舍的電話也沒人接,所以打到家裏詢問。父親告訴那人劉暢很少用手機,她也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宿舍電話沒人接,可能是她有事出去了,晚點時間再打個電話看看吧。那人也怪,接二連三往家裏掛,也不說什麼事,總講找不到劉暢。居然到了晚十二點,老人都已經睡了,他還把電話掛到家裏,搞得劉暢父母莫名其妙。

劉暢明白了,就那家夥。如此騷擾,真把劉暢氣壞了。所以今天出門心裏特別不對勁。在休息區意外看到秦石山,不由得她要碰人家的車門,還立刻想起要討個說法。

她對秦石山說,她看過報紙上發的消息,知道秦副市長的意識“清醒而準確”。秦副市長應當清醒地意識到電話騷擾屬違法行為。用這種辦法折騰學術不同意見,或者發泄不滿,真是可笑可恨。如果還屬權力操縱,那簡直可惡可恥。

秦石山板起臉,說他不明白劉暢說的什麼。劉暢把事情一講,他搖了搖頭。

“有的人欠管。”他說,“終究還是有人管的。”

劉暢頓時火冒三丈:“秦副市長很滿意很解氣嗎?”

秦石山說劉研究員不要誤會。不管劉暢有多少成見,他始終非常看中她,對她的學識水準和學術品格甚為欣賞,雖然有些時候她確實有待加強管理。騷擾電話不是什麼彩票頭獎,他領教多了,從不當回事,但是對劉暢的騷擾是不可容忍的。

“我會注意這件事。”他說。

休息區偶然相逢,彼此行色匆匆,時間有限,用力撞他一下車門,發泄一點不滿,說上幾句就差不多了。劉暢沒再跟秦石山多講,掉頭走開。從洗手間出來時,劉暢看到秦石山的奧迪車不見了,連同她在車門上留下的那道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