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幾天後,有兩個人到單位裏找到了劉暢,與秦石山有涉,卻與騷擾電話無關。兩個不速之客來曆很特別:省裏幹部管理部門的人,為首的是個處長,姓陳。他對劉暢說,他們屬於一個考察組,找劉暢了解核實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劉暢非常驚訝:“這種事也找我?”
當然找她。因為他們了解的事情跟劉暢也有關係,就是古蒼柏關和那次研討會。
“秦石山怎麼了?”劉暢問,“犯事了嗎?”
陳處長說,他一開始就跟劉暢說明過了,他們是考察組,不是辦案組。考察組是幹什麼的?按照現行幹部管理規定,每個擬提拔幹部都要由上級有關部門組織考察。考察中如果有人反映問題,考察組有責任盡可能了解核實清楚。
劉暢點頭,說明白,秦石山要升了。當市長嗎?
陳處長含糊其辭,說這是上級研究的事情。
劉暢在交談中聽出些名堂。這位處長詢問劉暢,她在研討會上的發言和舉動是自發所為,還是他人策動?沒有誰用什麼方式授意,更沒有什麼利益交易吧?劉暢說這些問題太奇怪了。到底怎麼回事?處長避實就虛,說他們並不是懷疑誰,他們隻是在核實情況,劉暢盡管實事求是回答就可以了。他問劉暢是否清楚確定古關遺址牽涉公路線路和大量資金、利益問題?劉暢說她不考慮那些,隻考慮是還是不是。她這個人毛病很多,但是專業素養不錯,因為她的家教和導師教育比較純正,最討厭專業作假,推崇職業道德。她不會受誰操縱,也不會跟誰做交易。她覺得這一素養比她的專業知識更可提供給各位領導,例如秦石山副市長參考。
他們詢問劉暢與秦石山什麼時候認識的?交往多嗎?是不是彼此相當了解?劉暢不禁冷笑。她說她認識秦石山好多年了,在他還是秦局長的時候。這麼多年他們隻在四五個場合見過麵,都是公開場合,每一次見麵氣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對秦副市長有成見,其實她對這個人並沒有多少了解。
“怎麼會有成見呢?”
劉暢說她也不明白,可能是因為秦石山的眼鏡。這個人戴無框眼鏡很不合適,讓她感覺是裝模作樣。其實他不如去戴一副大墨鏡。
處長詢問秦石山是不是給過劉暢一部新式高檔手機?劉暢即打開自己的小包,拿出手機讓兩位欣賞。她說這不是秦石山給的,差不多是她硬搶的,行徑類同於省城街頭的飛車賊。具體情節,當時飯桌上有不少人,處長可以請他們提供旁證。除了搶手機,幾天前她還刮擦過秦石山的九號車,處長可以親自去查驗一下,那痕跡據說碰碰漆就可以蓋過去,但是細心一點,拿個放大鏡,鼻子湊上去,應當還可以找出來。
話說到這裏,劉暢又有些胡攪蠻纏了。陳處長卻還是窮追不舍,問劉暢對秦石山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意見?劉暢說這個人扒過一段古城牆,他還曾經打算毀掉一個古關遺址,盡管報紙上是另一種說法。她覺得此人人品低劣,看上去道貌岸然,任何時候都振振有詞,背地裏弄虛作假,胡作非為。這種人還能提拔升官簡直不可思議。
陳處長大驚,讓劉暢談得具體一點。劉暢說了電話騷擾。她說騷擾者無恥之至,秦石山嘴上不能容忍,心裏十分滿意,讓她非常懷疑,也非常生氣。
告了一狀,其他沒多說。兩位官員就此告辭。
兩天後,又有兩個人找到了劉暢,這回與考察無關,與騷擾有涉。來的是兩個警察。他們說,奉秦副市長的命令,找劉暢了解有關騷擾電話的情況。劉暢不禁發蒙,不知是早先撞車門有效,還是後來告惡狀顯靈。
劉暢讓警察看了電話來電記錄,把父母那邊接到的騷擾號碼也給了他們。警察給劉暢換了個裝有小型錄音裝置的電話機,再有類似電話,讓她趕緊按鍵錄音。警察說,他們的管轄權隻在本市,省城在他們轄區外,根據領導要求,他們特事特辦。情況發展需要的話,他們會請求省城警方介入。他們主要的措施是在本市加強監控,已經組織力量開始排查一些可疑點。
也怪,騷擾電話就此絕跡。不知那家夥是聽到風聲了,還是一切均屬安排。這時劉暢已經起了疑心,覺得情況可能不像原先以為的那麼簡單。
她分析情況種種,有如當初分析某地後山腳下的大片菜地。她覺得這件事越來越顯得奇怪。從那位陳處長詢問的問題看,秦石山在事關升遷的考察中被人“反映”了,那些人顯然把她也攪進去,與秦石山拉在一起“反映”,類同於騷擾電話的方式。這些人對秦的憤恨像是比對她更甚。這就怪了,秦石山在古蒼柏關上做過什麼了?難道另有隱情?也許告秦的跟騷擾她的是同一夥人,她倒把人家秦副市長冤枉了?
兩個多月後,有一天傍晚,劉暢上街閑逛,回到宿舍樓下時天已經黑了。有兩個年輕人在樓道口把她攔住,說他們等她好久了。
劉暢沒想起這兩人是誰。其中一個年輕人指著停在樓旁的一輛奧迪車,說劉研究員記得這輛車的。劉暢不由得啊了一聲,不錯,這是秦石山的車,還有他的駕駛員,該駕駛員曾在一處高速公路休息區衝出來朝她大喊大叫,罵她不長眼睛。當時被她拿秦石山鎮住了,後來想起來還有些負疚。
駕駛員卻不是上門找劉暢算賬的,他客氣有加,他說他也姓劉,小劉,五百年前是一家。另一個年輕人是小王,秦的秘書。領導讓他們倆在這裏守候,請劉研究員。秦市長來省裏辦事,住在該市駐省城辦事處,想見見她。電話找不到,所以上門等。
劉暢搖頭,說不去。她不認識什麼秦市長。
駕駛員著急,連說就是秦副市長啊,秦石山啊。身邊的小王秘書趕緊幫腔,說真的不是冒昧,他們打了無數個電話,手機都打沒電了,始終沒人接。
劉暢一時無言,她沒把房間電話接上,手機也一直關著。
小王說領導請劉研究員務必去一下,有重要事情找她。
“什麼事呢?”
小王說領導有一塊古磚,據說是明朝的,想請劉研究員一起探討一下。
劉暢略略躊躇。劉研究員至今收藏著秦副市長相贈的一塊明代古牆磚,他們之間關於古磚的話題肯定不屬於文物鑒定範疇。秦石山有什麼事需要跟劉暢探討呢?難道是算賬?老賬新賬一起算,從明朝一直算到眼下?也許他知道了劉暢告的惡狀?
她對自己說:“去吧。”
劉暢上車。她注意到奧迪還是那輛奧迪,但是車牌換了,不是九號,變成二號車。她問這是怎麼回事?王秘書說秦石山已經被確定為代理市長,法律規定市長必須由市人代會選舉產生,在明年初人民代表開會之前,他以代理身份行使市長的職權。
這麼說還是升了,沒給“反映”掉。
劉暢見到了秦石山。這位小個子官員春光滿麵,威風凜凜,處在大群人的包圍之下。他住的套間帶會議室,沙發上坐滿了人,一口一個的“秦市長”。看到劉暢他點點頭,很矜持,對屋裏人介紹說,這位劉研究員年紀輕輕,大名鼎鼎,很有個性。他還具體介紹劉暢的個性,說第一次見麵時,劉暢就建議他到他們社科院當院長。劉暢即糾正,說初識秦市長應當是在工地,那兒有一條溝,還有一堵舊城牆。秦石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說劉研究員記性這麼好哇?劉暢說她總是實事求是。秦石山轉而舊話重提,說他已經在考慮麵試的題目,以備一朝管得著即為劉暢開考。劉暢說秦市長步步高升,這一天看來為期不遠,她已經感覺到了,脖頸後頭一把砍刀,嗖嗖有風。
大家哈哈哈跟著笑,其實沒誰知道他們說的什麼。
劉暢在屋裏坐了會兒,看秦石山一直不跟她探討古磚,決定告辭。秦石山一聽她要走,擺一擺手,讓屋裏人不要動,自己起身把劉暢送到電梯,一起下了樓。駕駛員小劉守在樓下,秦石山讓小劉把車開到前邊路口等待,說自己要陪劉暢走幾步路。
劉暢說:“你那一屋子‘秦市長’怎麼辦?”
他把右手舉高,握拳揮了一下,有如當年緊握一塊殘磚。
“讓他們等。”他說。
他們出門,沿人行道往前走。這時候可以說話了,果然,話題與明朝無關。
秦石山問:“他們好像找過你了?”
劉暢冷笑,說秦石山問的是誰?有不少人找過她,包括警察和官員。
“你好像跟他們說了些什麼?”
劉暢說不錯,該說的都說了。她告訴一位陳處長,秦石山人品低劣。
秦石山大笑,說謝謝,劉研究員真是幫了大忙,簡直是天公作美。
劉暢真是異常驚駭。
這時他才正式說明找劉暢的用意。他說,據他了解劉暢已經沒再接到騷擾電話,顯然有關措施已經奏效。他讓警察走訪了一些部位,找了一些人,虛張聲勢,嚇唬加提醒,沒有動一個人,這就了結了。顯然相當準確。
劉暢說她要問一問秦市長,那些人有什麼理由要騷擾她呢?
原來她真是捅了馬蜂窩。當年通往東京的關隘眼下一片荒涼,卻有一條暗道通往財富。當地擬建公路已規劃多年,方案選定也有不少日子,一些有來頭有辦法的開發商因此早早染指,開發前景較好的山坡地塊已經各自有主,隻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會蜂擁動手。不料研討會後情況逆轉,公路改線,好地塊變差,差地塊變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打亂,遭受的反對和阻力可想而知。所謂“古蒼柏關”遺址在當地爭論那麼大,偽點幾成公認,劉暢因辨偽遭受騷擾辱罵,緣由盡在這裏。
秦石山說,他擔任副市長後一直主管城建,公路不屬他分管,一年多前擔任常務副市長,才接管這塊事務。時“A”點“B”點之爭稍平,已議定按原設計開工,他心裏卻明白,知道前任留給他的“B”點非常可疑。有一天他帶著幾個人去了蒼柏關,爬到前山山頭,遠眺天地。他忽發聯想,想象自己身處北宋年間,正帶著幾個小廝穿過山口的關隘,沿著古驛道前往王朝都城東京汴梁趕考。那一刻陽光普照。他在山口上做出決定,謀劃公路改線,把事情翻轉過來。
“所以才有那次研討會。”他說。
劉暢大吃一驚。
“說什麼?你決意翻盤?從一開始?”她問。
秦石山說確實是。推翻一個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權,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讓人抓住把柄,必須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絕對尊重事實,讓人無話可說。原方案牽扯的不光是幾個開發商、公路部門,還有多個曾參與決策的政府單位和重要官員。麵對他們,他特別需要幫助。為什麼非把劉暢請來?因為她能助一臂之力。從舊城牆那回開始,他就對劉暢有數,知道她有足夠的專業水準,還有爆發力,二者對他對這件事都非常需要。事前他卻不能跟劉暢說明白,因為彼此沒有足夠的信任基礎,可能招致反感,弄巧成拙,所以隻能悄悄掌控。研討會最後關頭,他下令周水沐去遊說劉暢幫助作假,還讓周給劉暢發錢,特多撥劉暢一千。這本來是財務人員的事,現在派給周水沐。周蒙在鼓裏,以為是好事,喜不自禁就去發錢、傳話,誘劉暢合作。其實秦石山派他上是斷定劉暢肯定不齒,周水沐表現得越充分,劉暢就越會被惹惱。不出所料,劉暢跳起來了。
“你那發言很解決問題。”他說。
如此聞知內情,劉暢震驚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市長準確算中?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