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平不禁哈哈,說他批準了,到地方讓他們抬小張進醫院,在那裏研究。
張小梅說她清楚,這是好辦法。領導生病了,大家就有機會,可以表示表示,親切慰問,煙酒煙酒。可她還沒當領導,不抽煙,也不喝酒,研究啥呀。
範平說:“讓你研究吃,綠色食品。回頭你就拿這個寫文章。”
張小梅笑,說這個好。給什麼吃啊?土雞蛋?
劉一江說土雞蛋算什麼。不知道這去的地方跟範副秘書長什麼關係嗎?
張小梅說知道,範副秘書長的二鄉,第二故鄉。
劉一江說哪有這麼講的。
張小梅說這個可以創新。先例也有,第二中學叫二中,第二醫院叫二院,還有二婚二奶二渠道什麼的,一個道理。知道範副秘書長是回二鄉,情緒比較特別,所以才打聽是否涉及初戀。
範平說有點那個味道。
張小梅發笑,更來勁,請求範平講這個故事。她說她兩個叔叔那時都下過鄉,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那些事聽起來挺有趣。知道範副秘書長也是那時代過來的,當知青,就在那個二鄉。範副秘書長的故事裏一定有個姑娘,很淳樸很漂亮。是嗎?叫什麼呢?小芳?
範平說:“也不能都叫小芳,像那歌唱的。我這個叫溪溫。”
張小梅說這名字挺怪,姓溪嗎?
範平說姓魚,溪溫是一種魚。
於是就說溪溫。範平說,那地方溪流裏魚類很多,有一種淡水魚個兒小,身子細長,像一片小樹葉,遊動敏捷,成群結隊在溪流裏飛快來去,梭子一般。這種魚不好捉,但是特別好吃。拿去煮魚湯,不用油,撒一點鹽就可以了,味道極其鮮美。當地人管這種魚叫“溪溫”,是土名,它的學名是什麼沒人知道。
張小梅笑道:“範副秘書長轉移視線。問他小芳,講一條魚,肯定有問題。”
劉一江說不是秘書長有問題,是咱們沒有領會清楚。
一路聊天,如張小梅所笑,幸好領導有這麼個初戀情人,否則到地方她就該進醫院了。行程過半時,劉一江接了一個電話,放下電話後他向範平報告,說沈剛文他們要到高速公路出口那裏迎接範副秘書長,縣裏五套班子主要領導全部到場恭候。已經從縣裏動身了。
範平一聲不吭。
張小梅發笑,說這什麼沈剛文白忙活,這回是死定了。
劉一江趕緊製止:“別亂講。”
張小梅說他們搞得這麼綠色,是不是環保方麵出了問題?
劉一江說人家不承認,自稱好極了。
張小梅說:“現在這些地方官大多嘴硬。搞壞秘書長的二鄉,還不認賬,所以說他死定了。”
“又亂講。”
範平突然插話:“該死就得死。”
劉一江頓時啞口無言,張小梅也嚇了一跳。
範平帶劍一對,驅車前去參加沈剛文的“綠色論壇”,決定做得有些突然。一周前,沈剛文與方霖到省裏,專程給範平送請柬,彙報工作,力邀範平前來指導,他沒答應,隻是不冷不熱,給了對方兩個“再說吧”。當時他根本沒打算去。見麵前沈剛文曾經打了十幾個電話求見,出麵為範平擋駕,不讓沈剛文找上門的就是劉一江。他跟隨範平多年,領導的心思摸得很透。沈剛文見過範平後,劉一江沒聽領導嘴裏有什麼綠色,他明白這事不必管了。
幾天前,方霖從縣裏給劉一江打來電話,說書記讓他再聯係一下,請求劉主任提醒提醒範副秘書長。沈書記不好意思再三催促,所以勞請劉主任代為轉告:縣裏的“綠色論壇”暨招商節就要開幕了,非常盼望領導能夠撥冗歸來。
劉一江說:“告訴你們書記,秘書長最近比較忙,不去了。”
“是不是再想想辦法?”
“你知道秘書長處理什麼工作吧?”
“知道知道。”
“他的事情很多,走不開。”劉一江說,“就這樣跟沈書記說。”
“好的。好的。”
事情就此了結,彼此都是在走程序。方霖電話裏很懇切,提到“撥冗歸來”,好像是等著範平回鄉省親一般。劉一江明白他隻是在表示禮節,縣裏頭頭清楚範平不會去,但是當初範平給過兩個“再說吧”,這就不能不最後落實一下,得到一個口頭確認,同時再利用機會表示一下他們的盛情。如果他們還認為可以爭取,那就不是方霖打電話,該是沈剛文再次潛入省政府辦公大樓來了。
劉一江替範平擋了駕,事後還是應當報告一下。不料範平聽了後卻沒有表示認可,他不吭不聲,表情異常。劉一江不禁有些發悶。
“這個,我是想,”他說,“去了不好。”
範平說話了。他說那地方冬天是很冷的,但是再冷的天小溪上都會有一層霧氣,輕輕地往上飄,從來沒有斷過。霧氣是熱的,像一鍋熱包子打開蒸籠蓋一般。小溪怎麼會變成蒸籠呢?因為有一股溫泉流進去。冬天裏別的地方河水冰涼,那條溪流很暖和,女人們擠在岸邊洗衣服。溪裏的魚因此長得特別好。別的地方沒有的魚,那裏有,可能因為水溫比較高。
“一晃離開三十多年了。”他感歎。
劉一江說以後找機會專門去看看吧。這個“綠色論壇”沒必要去,畢竟隻是一個縣裏搞的,規格小了。還有些具體情況。
劉一江講得比較委婉。對範平來說,類似活動的重要性確實不大。但是關鍵不在規格,在其出場的特殊意味。範平在省政府十數個副秘書長裏比較特別,因為他對應省長工作,省長相關事務均由他處理。當年省長還是副職時範平就跟隨他,直到現在,配合工作多年,頗受省長信任重用,因此很為省內各地官員注意。全省有百來個縣區,各地組織的活動很多,隻要範平在哪裏露麵,人們就會做廣泛聯想,因此他有必要多加注意。沈剛文那個縣是範平下鄉待過的地方,通常情況下,該縣的節慶活動,哪怕沒有太大的重要性,範平抽空參加一下,表示關心支持,或者給點實質性幫助都屬人之常情,並無不當。問題是眼下那個縣不太好去,因為攪出了一些事情。
事發於半年多前,那一帶下了場大雨,鬧了災,倒房死人,引起了注意。有一份農業部門提供的材料分析災害原因,點到短時間集中降雨的天災因素,也提到了當地工業開發造成山區植被破壞嚴重,導致水土流失等人為問題。這份材料被範平注意到了。同期那一塊區域數個縣不同程度都碰到洪災,沈剛文那裏的損失並不是最大的,範平卻最為注意,因為該地跟他有舊,他一直十分留心。
他把材料轉給沈剛文,還在上邊批了幾個字,追問情況究竟如何。沈剛文反應非常迅速,收到材料的第二天,他就專程跑到省城,親自給範平打電話,約定時間,到辦公室彙報情況。
他說農業部門災情材料把事情說大了。災後報告,免不了誇大一點災情,以期得到更多的救災補助,這是常情。植被破壞水土流失現象哪裏都有,哪怕挖條水溝都會弄出一片黃土,所以他不敢說他們沒有一點水土流失問題。那是假話。但是情況絕對不是材料寫的那樣。對環境問題他們曆來非常重視。
“範副秘書長一再交代,哪敢不注意。”
“真的嗎?”
這個人準備很充分,所謂口說無憑,眼見為實,他不隻拿嘴說,還用眼睛講,他給範平帶來數十張照片,是一批攝影作品。不久前他們縣搞了一次攝影大賽,請了省裏十幾位攝影家到縣裏采風,拍了一批風光照,搞了一次展覽,他從中挑出一大摞,敬請範秘書長審閱。照片都很漂亮,有山有水,山上林木茂密,水流平和清澈,滿目青翠,絕對綠色。
範平翻來覆去,看其中一張照片。
“河口橋?”他問。
沈剛文說是河口橋。老橋。
當年有一回,範平曾獨自撐著一個竹筏子,筏上載著一口大鐵鍋,順流而下到山外鎮子,途經這座河口橋。那是雨季,河水暴漲,人得趴在筏子上才能鑽過橋洞。過橋時天已經快黑了,水聲轟隆轟隆,兩岸林子黑壓壓的,野獸叫喚不止。那時年輕,膽子大,事後想來怪嚇人,當時不覺得怕。
他感歎,說這橋還在啊。
沈剛文說橋還在,公路已經改道了。如今這一帶野獸可能少了,但是林子依然茂密,河水還是那麼大。有照片為證。照片當然也可能作假,範秘書長趕緊安排個時間,親自去走一趟,實地驗證,看看情況究竟如何,免得不放心。
範平警告:“你注意,我會去的。”
事情到此作罷,植被破壞水土流失暫告一段落。
後來就到了春節。大年初三範平值班,臨近中午時,有人往辦公室給他掛了個電話,是舊友問候。當年同在一個地方插隊的知青那一天相約回鄉,帶著老婆孩子,包了兩輛大客車,去了近百人。中午他們在鄉下聚餐,喝酒了,酒勁到了不論大小,就給範平打電話,幾個人輪流說。
有一個人罵範平,說小範這樣不對。早先大家在河裏抓溪溫,小範最能吃。怎麼一當大官就躲起來?再不回來看看,這裏山炸光了,魚也死完了。
這個人肯定喝多了。旁人沒讓他亂講,搶了手機。
也巧,沒多久有一封群眾來信到了範平手中,信直接寄給省長,省長轉範平處理,信中密密麻麻按有幾十個手印。來信發自沈剛文那裏的山邊鄉,當年範平就在該鄉插隊。來信者自稱均當地村民,說近年大量開山,采石場、石料廠遍地開花,毀山占地,補償極低。老板大賺其錢,百姓有如遭災,利益受到嚴重損害。
不由得範平聯想起災情報告和大年初三舊日插隊朋友的電話,他有些感覺了。這一次範平不找沈剛文,把信件轉給國土資源廳,請他們迅速了解一下。最好不事聲張,務必到現場摸摸情況,掌握第一手材料。國土廳很重視,即組織人員下縣了解,返回後,該廳領導親率調查人員到範平這裏彙報。整個彙報過程中範平板著個臉,幾乎一言不發,他震驚不已。
情況比村民反映的還要厲害。村民這封信主要提及占地賠償太低,不合理,調查人員發現除這個問題之外,該縣山區一哄而上,全麵開山,無序采石,大量加工,已經嚴重損壞當地的花崗岩和林地資源,對生態環境造成極大破壞。該問題早幾年已經有所反映,近年日漸增多,但是直到範平過問才引起了足夠重視。
“情況還在發展。”調查人員說。
範平一聲不吭。
這隻是一個初步了解,接下來怎麼辦?報告省長,嚴肅過問,或者責成市、縣自行處置?沒待範平考慮出一個辦法,沈剛文找來了。
這個人很敏感,省裏部門一去了解,他迅速打聽出究竟,知道事發於範副秘書長。他立刻打電話求見範平,說要彙報情況。這一次範平不再表示親切。
“你又準備了多少照片?”範平問。
沈剛文說不敢糊弄領導,一張照片都沒帶。他想請領導親自下去看一看,眼見為實,情況自當清楚。這些年他們縣發展得快,對生態環境也一直很注意,情況肯定比周邊各縣都好,他有把握。範副秘書長多年來一再交代,他不格外重視怎麼可以。
“領導來了,一看就知道。山上有樹,水裏有魚,老百姓口袋裏有錢。”
“問題都不存在?”
他不敢這麼說。招商辦廠,發展工礦產業,對環境多少總會有一些負麵影響,哪裏都一樣。但是他們很注意。這一次省裏來了解,縣裏認為自己總體不錯,也沒有掉以輕心。不待上邊發話,他自己已經主動布置專題檢查整改,全縣采石企業目前全部先暫時停產,待檢查整改後視情況研定,或準或撤。
“盡管情況不是那樣,”他說,“我們還是態度非常堅決,力度非常大。”
“全部停產?”
“全部。”他強調,“領導可以派人核實,也可以親自來看看。”
範平當即批評:“跟你說過多少次?為什麼要到現在才來手忙腳亂?”
沈剛文檢討,說錯在自己沒有及早向領導彙報。領導多次交代注意環保,他哪裏敢忘。縣裏眼下是主動采取措施,表明態度堅決,實情並不像旁人說的那樣,他們一直都很注意,情況肯定比周邊好。
“難道還是他們冤枉你了?”
“不是我告狀,省裏部門高高在上,跟下邊隔得遠,基層情況不了解,先入為主之見卻很多,一點也不體諒基層工作的困難。一旦有事,得到一支令箭,一下車就挑刺,拿個放大鏡到處照,蚊子長得跟大象一樣。隨便看看聽聽,腦子裏全是問題。這不公道。範副秘書長長期關心基層,理解下邊幹部,大家最信得過。請求領導一定要來親臨指導,一切自會明白。”
“再說吧。”
沈剛文已經讓範平感覺不對。但是沈剛文如此強調,也讓他一時有些躊躇,情況會不會另有一麵?
沒等範平考慮清楚,拿定主意,沈剛文再次找上門來,把一張請柬送到他的麵前。起初範平以為此人鍥而不舍,還要變著花樣給他展覽該縣山上的樹,水裏的魚等等,說明自己蒙受天大冤枉。不料人家不滿足於辯解,他更進一步,變被動為主動,轟轟烈烈地搞個綠色論壇,抓住一麵綠色大旗使勁揮舞,似乎他那裏最是美好,起碼最是明白。敢拿這個辦法回應上下追問,這個人的應對能力和反應速度,都絕對超強。
這種情況下,範平前去參加這個綠色論壇有所不宜。他到那裏說什麼作何表態都不好。所以劉一江堅決替他擋駕。對方也明白,一請再請,主要是表白加客氣,並不特別強求。但是等到劉一江向範平一報告擋駕情況,他卻沉吟不語。
“範副秘書長這是,”劉一江問,“想去看看?”
範平說:“當年那兒有一個石頭砌的小屋,把溫泉引進去,水非常燙,冬天裏我們常到那兒洗澡。”
劉一江還是勸告,說目前情況下,不去為好。
範平說他再考慮一下。
“省長那裏走得開嗎?”
範平說看情況吧。
第二天他下了決心。
“咱們去看那些樹,還有魚。”他說,“眼見為實吧。”
劉一江給方霖打了電話,那邊喜出望外。當天下午,一份傳真件就送到範平手中,勞請領導審定。這是《範副秘書長一行活動安排表》,縣裏安排範平出席他們綠色論壇的所有重要活動,包括開幕式、重點項目剪彩、研討會、參觀、漂流等,還安排了一天走訪,地點是當年範平當知青的山邊鄉。安排表極盡其詳,幾點幾分到哪裏,幾點幾分離開,誰誰陪同,午餐如何,下榻地點,一應俱全。
範平把安排表丟在一旁,決定到時候再說。
“讓他們給找個小船,竹筏子也行,加上一張翎子。”
“什麼?”
“翎子。你就這麼跟他們說。”
隔天,範平帶著兩位下屬動身前去。
一路順暢。離高速公路出口還有三十公裏,沈剛文等人已經到達迎接地點。他們給劉一江打了電話。
張小梅說:“這個沈剛文功夫做得真足。”
劉一江說:“不管怎麼做,畢竟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張小梅說,如今有些時候確實真假莫辨。照片可能作假,眼見也不一定為實。美國有一個魔術師有辦法在眾目睽睽中把紐約的自由女神變沒了,咱們下邊一些基層官員哄騙領導,水平比人家還厲害。據說哪地方有個領導下鄉檢查綠化植草,當地山坡上一片黃,馬上就有人想出點子,弄了許多綠色塗料,塗滿路邊的山坡。這就綠化了。這個沈剛文會不會也去到處搜羅綠色塗料?
範平說:“看他敢。”
秘書長交代,此次前來參加綠色論壇,一定要把情況搞清搞準。他為什麼帶兩位下來?就是反對糊弄。這回他一定要去親眼看些東西,他也知道自己下去後會被市、縣官員包圍住了,他們領他看的,一定是精心挑選的地點,真實情況不一定能夠掌握到。這就要給劉一江張小梅兩位派些任務,他們不必跟前跟後,盡管主動行動,什麼地方都鑽過去看,一旦發現問題,可以立刻向他報告。
張小梅發笑,說這回有人死定了。
方霖問:“領導怎麼突然就要來了?”
沈剛文分析:“可能是電到了。”
沈剛文自認為是他“電擊”了人家領導,範平受了刺激,所以專程前來。這當然還是笑談,沈剛文哪敢拿支電棍去電擊領導?他所謂的電棍其實就是嘴中的舌頭,他認為領導可能是被他的一句話打中的。他去省裏邀請時曾故意實施刺激,說範平離開三十多年沒回去過,再不去的話,“大家都會批評領導”。範平一聽臉色就變了。沈剛文當即轉口,說大家是批評領導官太大工作太忙,如此打了圓場。
“其實人家聽出來了。”沈剛文說,“都會批評,意思是大家都會罵他。”
現在把領導罵來了。沈剛文任務很重,因為領導必來者不善,沈剛文的“綠色論壇”在人家那裏足夠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