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領導想來幹什麼?親自挑刺?”方霖向沈書記求教。

沈剛文說人家需要下決心。可以把咱們這件事辦成大事,也可以辦成小事甚至不管。領導需要親自來下這個決心。

方霖憂心忡忡。他說範領導非常威嚴,不哼不哈,兩個眼睛灼灼有光,來了可怎麼侍候?沈剛文還是那句話,說人都一樣,各自都有承受不了的。範領導當不例外。

“來了就是咱們的機會。”他說,“可以加倍努力。”

他的努力就是一波又一波的“電擊”。

那天沈剛文親自率隊,驅車二十餘公裏,到高速公路路口接迎範平。縣各套班子主要領導一起出場,擺出了最高規格的歡迎陣容,五輛轎車一溜排開,六七個縣領導列隊迎候,範平下車時,大家一擁而上,握手致意。

範平很冷淡,他批評:“沈剛文,你們都沒事幹嗎?”

沈剛文說哪裏沒事幹,這兩天真是搞死了。綠色論壇明天開張,眼下忙著張燈結彩,個個屁滾尿流。但是一聽說範秘書長到,誰都要來,生怕沒見上影響進步,他這個書記也沒辦法。

於是七嘴八舌,各位縣領導一起聲討沈剛文,說沈書記就是想把範秘書長藏起來,自己要,別人不給。這些日子不露一點口風。今天上午本來安排了一個會,沈書記不開,走人,大家覺得奇怪,揪著一問,才知道是大領導來了,他要親自上這兒接。這還行?範秘書長好領導是大家的,領導關心不能讓沈書記獨占,所以一起跟了過來。

這些地方官員搭著夥開玩笑,幹起來輕車熟路。

範平卻不認可,還批:“綠色就綠色,功夫不要做到這裏。”

沈剛文說接受領導批評。一定多做實功。

按照通常規則,沈剛文請範平坐他的車,以便一路彙報。範平卻沒打算表現太親切感人,搖頭說不必換乘,他還坐自己的車。沈剛文也不勉強,主隨客便,於是大家各就各位。沈剛文的車開道先走,範平一行緊隨其後,其他人物依次跟上,車隊不算浩浩蕩蕩,也頗具規模。

方霖對沈剛文說,範秘書長人來了,表情沒變,還是那般嚴重,讓人看來緊張。

“咱們這麼隆重,人家隻有批評。”他說。

沈剛文說,大秘書長跟省長到處走,場麵見得多了,不容易有感覺。咱們自己有感覺就行。他問方霖縣裏那頭準備得怎麼樣?方霖說已經打過電話,萬事俱備。

沈剛文下令:“再打。通知他們貴賓就到,準備放電。”

從高速公路路口到縣裏也就半個來小時路程,一眨眼工夫到了。車隊開進縣賓館,貴賓下車之際突然鑼鼓齊鳴,整整齊齊排列於賓館大門邊的一支銅管樂隊隨著指揮的手勢,高奏起迎賓曲,熱烈激昂。這支樂隊陣容強大,在賓館門邊密密麻麻排了四排,其中有男有女,個個著製服,戴大蓋帽,身上一串一串的金色穗子,手上大大小小的管樂器金光閃耀,有如電視新聞裏歡迎國賓的軍樂隊。樂隊指揮站在隊伍前,穿著禮服,戴頂高帽,套上白手套,握一長柄指揮杆,抑揚頓挫,一上一下賣力施展,眾樂手使盡吃奶之力,製造出齊整浩大、激動人心的一片隆重聲響。

這是沈剛文精心安排的一個場景,他稱之為“放電”。這樣放一次電挺費事,因為專業管樂隊要大地方才養得起,本縣偏居山區,政府及轄下各行政事業單位手中均沒有專業樂隊,一旦有重大活動,例如各種重大慶典,剪彩升旗,都是現場安喇叭加擴音器,放錄音營造氣氛。喇叭聲音很大,效果卻差強人意,給人假唱之感,不如一支真樂隊有勁。這一次搞“綠色論壇”,沈剛文要求刷新場麵,力圖大有震撼,大家開動腦筋,就想出辦法,臨時組建了一支迎賓銅管樂隊。一個小小縣城,一時哪裏變得出這種名堂?原來政府沒有,民間倒有,縣城及周邊幾個比較富裕的鄉鎮都有各自的民間樂隊,或大或小,各自置有設備行頭,有各自的樂師,其中多為兼職。這些民間樂隊主要適應當地百姓婚喪嫁娶之需,時下各地都有些人喜歡鋪排,碰上紅白喜事願意花錢買個熱鬧,需要有人吹吹打打,民間樂隊便應運而生。因為國情縣情特點,本地民間樂隊較少出現於婚慶場合,更多地還是嶄露頭角於出殯之列,比較擅長吹奏哀樂。把這些昨天還在送死人的散兵遊勇臨時收編,東拚西湊,置辦服裝,協調裝備,強化紀律,統一訓練,組織起一支迎賓樂隊,其困難程度有如戰爭年代把幾支土匪武裝收編改造為革命軍隊。

結果事情還是辦成了。貴賓下車,指揮杆一舉,迎賓樂轟然而起,效果真是強烈,連久經沙場、場麵見過無數的範平都為之一驚,舉頭張望。

“你還有這種功夫?”他再次批評。

沈剛文說這是熱烈歡迎。這一支樂隊本來隻在明天上午開幕式上演奏,知道範秘書長要來,大家非常高興,樂隊也特別高興,就排到這裏等候。範秘書長光臨,跟任何人到來都不一樣,格外熱烈,不是講排場,也不是因為級別,是出於感情。

範平沒吭聲,但是他從樂隊麵前走過時對樂隊和周邊人們招了手。賓館大樓門外,迎賓小姐和工作人員整整站了兩排,大家熱烈鼓掌迎賓,範平也對他們招手致謝。穿過大門走進大堂,人們以為這就完了,不想大堂裏還有伏兵,貴賓一到,伏兵頓起,從柱子後邊閃出,殺將過來。

是兩個獻花的。很特別。

這種場合獻花,自然女青年為宜,縣城裏挑一挑,找兩個身高臉靚,唇紅齒白,顧盼流光,年輕漂亮的,打扮得花枝招展,這種時候上,這是通常之選。沈剛文卻不這麼來,他找了兩個老的,一老頭子,一老婆子,穿著真正的土裏吧唧灰不溜秋的農家舊裝,老式的布扣子,大對襟,各拿一束鮮花,步履顫抖就這樣殺出來。當年範平下鄉時農家老人穿的也是這模樣,如今再山溝溝裏怕都不容易找到了。

沈剛文說兩位老人來自山邊鄉,可謂範秘書長的直係鄉親。範秘書長為第二故鄉做了許多好事,但是離開後再沒有回去過,第二故鄉的父老們有些意見。為了表達不滿,他們采摘了一些鮮花,都是他們的孩子從山邊鄉的山坡上采的,野生花朵,綠色植物,不施化肥,絕無農殘。他們把這些野花紮成兩束送給範秘書長,請秘書長一定別把他們忘記。

範平無法不動容。他接過鮮花,跟老人握手,長握不放。

這種場合總是少不了記者們,一時間,拿攝像機的,照相機的,專業的業餘的一擁而上,大廳裏閃光燈閃爍一片。

卻不料還有節目:送鮮花的老頭子一轉身,從身後抓出一個物品,鄭重其事,當場捧交範平,作為迎接貴賓歸來的見麵禮。這個物品特殊古怪,讓場上所有人納悶不已:是一隻小木盆,類似於舊日鄉人的洗腳桶,雖收拾得很幹淨,紮有紅綢,看上去還是黑糊糊的,模樣老舊。

範平撐不住了,接過小木盆時,他微笑,嘴唇抽動,卻說不出話來。

範副秘書長一路嚴肅著臉,最終還是給電著了。他什麼場麵沒見過?什麼場麵對付不了?到這裏不行了,一時如遭電擊。

沈剛文非常滿意,因為場麵很親切很感人。

張小梅跟沈剛文搭上了話。

“應該表揚你這領導。”她說,“沈書記給我們秘書長安排的是什麼炸彈?”

沈剛文說不是炸彈,那是“翁存”,就是秧船。

張小梅認為有點小遺憾,木盆的顏色不對。

“本來就是這種顏色。”沈剛文說,“老農具顏色都暗。上過清油,看上去也還是黑糊糊的。”

張小梅建議塗點顏料。可以鮮亮一點,例如塗一層綠漆。

“綠盆?沒人那麼搞。”

張小梅說這就創新了。不是綠色論壇嗎?

沈剛文聽出來了,張小梅語含譏諷,模樣很無辜,言辭很弱智,其實很刻薄,影射本縣舉辦綠色論壇,隻是在眾多環境問題之外,塗抹一層綠色油彩。

他說果然是省政府辦公廳的,水平高。塗一層綠漆,這就是綠色論壇。主意真好,隻在一個縣試驗可惜了,應該在全省推廣。

張小梅說沈書記一定清楚範領導為什麼隆重光臨。心裏會不會有點緊張?看起來如何應對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了,是嗎?所謂“百密一疏”,再怎麼會做,難免也有疏漏。萬一弄不好怎麼辦?沈書記考慮清楚了嗎?

沈剛文說小張好像有些重要建議。

張小梅說她主張實事求是,不要弄虛作假。

沈剛文發笑,說建議很好。看起來應當表揚上邊領導。凡是省裏來的,一個都不能得罪,不論級別高低都是領導,統統應當痛加表揚。

第二天上午,本縣綠色論壇及第六屆招商節盛大開盤。開幕式後是重點項目剪彩,當天下午是研討會,重頭戲連軸開演。沈剛文周旋於來自省、市的重要官員之間,始終不忘繼續對範平實施“電擊”,采用的是張小梅的辦法,叫做“表揚領導”。

開幕式上他有個講話,強調本縣近年發展態勢良好,列舉大量數據和上級的褒獎,特別提及本縣高度重視生態環境保護,因為上級領導曾再三強調,尤其是專程趕來參加“綠色論壇”的範平副秘書長。他說範平當年在本縣下鄉當知青,對這裏的山水百姓充滿感情,曆來非常支持縣裏工作,幫助解決過本縣發展的幾個關鍵問題,所以才有今天欣欣向榮的喜人景象,成績應當歸功於領導。他還說範平高度重視此間生態環境,每一次碰上困難,找到範秘書長,領導總是有求必應,而且都特別強調一條,就是保護好這裏的青山綠水。

範平還是那樣,不吭不聲,對沈剛文的熱烈表揚不予回應。應邀前來,大場麵還得應付一下,他參加了開幕式剪彩等活動,但是聲明隻到會不講話。當天下午的綠色論壇研討他也到場了,事前同樣聲稱自己不講話,但是沈剛文再三請求,說領導無論如何講點意見,綠色論壇,沒有範副秘書長的重要講話,哪裏綠得起來。

範平又斥責:“讓我批你嗎?”

沈剛文說領導講什麼都行,包括嚴厲批評,都是愛護生態環境,支持縣裏工作。

範平把沈剛文這句話搬到他自己的綠色論壇上。當天下午的研討會高朋滿座,官員、學者、專家、客商濟濟一堂,大家熱烈鼓掌,歡迎範副秘書長做重要講話。範平說,東道主同意他在這裏對之進行嚴厲批評,他也有心說個痛快。但是還應當給主人留點麵子,他本人也不好隨便亂說,因為尚未深入了解情況。所以他在這裏沒有“重要講話”,隻講一種東西,叫“翎子”。

場上人很驚訝,多不知道該領導說的是什麼。

沈剛文適時插話,說領導再怎麼嚴肅批評,都是最有力的支持。他知道領導講翎子也有深意。他曾特意找到山邊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已經徹底搞清楚了。“翎子”不是衣服上邊的領子,那是一種網。

範平說很對,翎子是一種網。所謂“翎子”就跟“溪溫”一樣,是山邊鄉土話,學名究竟是什麼?他不知道,隻好向在座各位討教。結翎子要用堅固的網線,可以是麻絲,也可以是尼龍絲,當年農民管那叫“玻璃絲”。跟其他漁網不同,翎子的網眼很小,小得指頭伸不過去。這樣才能捕捉溪溫,因為溪溫好吃,但是個頭小,普通的漁網網不住。當年他在鄉下生活,常跟當地農家孩子一起,劃條小筏,在河裏漂。有時漂來漂去什麼都見不到,有時會有溪溫成群遊來。這種小魚在河裏遊速極快,一眨眼就不見了,看準了不能拖,機會稍縱即逝,手疾眼快把翎子一撒,幾秒鍾工夫,可能滿載而歸,也可能隻撈到幾片敗葉,掃興而返。

那時場上靜悄悄,但是有眼光掃來掃去,有眼神來回交換。畢竟是論壇,談論的是發展且需綠色,大秘書長怎麼回憶起捕魚來了?所以多有不解。這不要緊,人家範副秘書長自有解釋。

範平說,溪溫在水裏遊,這很綠色。結個翎子去捕魚,這就有發展。不結翎子,天天坐在岸邊餓著肚子饞河裏的魚,這是不搞發展。把魚捕個一幹二淨,綠色就沒有了。他這樣比喻肯定不準確,準確的應當怎麼表述,在座的專家學者們說,各位地方領導說。他帶來了兩個人,都是省府辦公廳研究室的高手,他們可以跟大家一起研究。他自己呢,這一次主要是走一走,看一看,所以隻說捕魚,沒有重要講話。

大家明白了,原來範大秘書長講這個。沈剛文卻沒輕易放過。抓住機會繼續“電擊”,表揚領導。他說範副秘書長這是深入淺出,大家要深刻領會。回想多年來秘書長對縣裏工作的幫助,特別是對他本人的教誨,他感到體會非常之深。為什麼縣裏會搞這個綠色論壇?為什麼範副秘書長會在百忙之中撥冗前來,這是有根源的。

沈剛文憶及往事,談到六年前,他還是副縣長,抓一個水電項目時遇到困難,硬著頭皮去找範平,得到大力支持。當時領導不講別的,講山上被砍掉的樹,講保護植被,讓他恍然大悟,從此銘記於心,不遺餘力,努力實施,直到今天。說點帶個人感*彩的話,他能當上這個縣委書記,除自己認真做事之外,範副秘書長多年的幫助、指點,還有直接關心,是最重要的。所以追根溯源,說今天這個“綠色論壇”從哪裏來?還得歸功於範秘書長。

範平板臉即批,說他不予接受。

大家隻當領導那是客氣。

論壇研討整整進行了一個下午,黃昏時圓滿結束。當晚縣裏宴請賓客,張小梅在酒桌上跳出來活躍氣氛,給範平提意見,表示不滿。她敬酒,說秘書長回到第二故鄉,凱旋故裏,受到了熱烈歡迎,贏得了充分表揚,收受了人家的禮品,拿到了一隻“翁存”。聽說明天還有小船和“翎子”,供領導下河捕魚。問題是領導這麼圓滿,隨行部下隻有眼紅,怎麼可以?走進綠色論壇,應當大家都綠,不能隻是綠及領導。

範平不禁發笑,讓小張有意見盡管說。

張小梅說領導答應給點好吃的,這裏沒有呀。

範平指著沈剛文,讓張小梅去問他。

於是張小梅給沈剛文提意見,問沈剛文是不是注意到秘書長情緒不太好?

沈剛文點頭,說他注意到了。很緊張,不知道是哪裏沒有弄好。

張小梅說沈書記已經非常努力了,特別是努力表揚領導,讓她非常感動。她一向自認為最會表揚領導,一見到沈書記才明白是小巫見大巫。她要好好學習。

沈剛文發笑,說哪裏啊,雖然態度端正,也很認真,努力表揚,但是效果一般,範副秘書長沒有明確表態。

張小梅說她來明確表態,替秘書長拒絕表揚。

沈剛文誇張地感歎,說完了完了,基層小官真是沒法幹。

張小梅說問題不在這裏。她發現沈書記表揚的方式是把各種成績掛到領導身上,一切歸功於領導,好像範副秘書長除了在省裏日理萬機,還兼任了本縣的業餘書記。沈書記這麼謙虛也不對,接下來是不是打算照此推理,把縣裏工作中的所有問題也一概歸功於領導?

沈剛文說哪裏敢啊,領導永遠是對的。

張小梅說這樣她就放心了。其實她知道領導情緒不好另有原因,她已經琢磨半天了,發現可能是喝的水不對。剛才論壇研討會上的水多好,味道純正,她打聽過了,是用純淨水燒的。今晚桌上這些水就有問題,有點鹹,有股味,裏邊卻沒有東西。

沈剛文說這不是水,是湯,高湯,當然有鹽有味。湯裏有雞塊,怎麼會沒東西?

張小梅堅持就是這個不對。她說昨天剛上高速公路,秘書長就想念不已,講到這裏的一個魚溪溫。她以為是領導的初戀情人,追著打聽,才知道那是一種好吃的魚。秘書長念念不忘,總是提到竹排啊,劃船啊,還有溫泉什麼的。研討會上他也說到了捕魚。三說兩說,讓她和劉處長都饞了,秘書長會不會更饞?那還用說,領導也是人。沈書記不明白嗎?晚宴這麼豐盛,十幾道菜上來,這個湯那個湯,眼看都吃飽了,怎麼還沒見到領導的初戀情人魚溪溫?

範平說這是小張在討吃的呢。

沈剛文大笑,他不慌不忙:“張領導你不懂。我們這兒有句土話,叫‘夜半出小旦’,就是說好戲在後頭。好東西應當在哪個地方出場?高潮的時候。”

張小梅說真是小旦還躲在台後嗎?不會早就英勇犧牲,全部死光?或者跟人私奔,跑得沒個影了?

沈剛文說這個要有耐心,等著瞧。

張小梅說不對,如此吊胃口,肯定用心不良。

沈剛文說他不吊胃口,吊胃口效果一般。要就強烈一點,能叫人當場一蹦三尺。

“就像電擊?”張小梅問。

沈剛文嘿嘿笑,說哪裏敢那麼講。

張小梅說沈書記有膽量。知道秘書長專程前來,目光如炬,情緒不佳。沈書記不思悔改,還不滿足於吊胃口,準備讓領導當場一蹦三尺?

沈剛文苦下臉,說這麼大的領導一跳起來,天不就塌了?秘書長在這裏瞪一瞪眼睛已經足夠,他沈書記和這裏邊一多半的人當場都得躺在桌子底下,哪裏蹦得起來。

方霖坐在一旁,手中筷子突然碰倒酒杯,砰地一響,一杯酒全都倒在桌巾上。

他緊張得臉都白了。

範平把筷子丟在桌上,站起身,一言不發,離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