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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色

沈剛文去見範平,範平的表情很不好。

“你們怎麼搞的?”他語氣頗不祥和。

沈剛文賠笑,連稱請領導體諒,情況需要當麵彙報。

範平很冷淡:“說,簡短些。”

沈剛文招手,跟在一旁的方霖趕緊掏公文包,拿出一份燙金請柬。沈剛文鄭重其事,恭恭敬敬,雙手捧著,把請柬送給範平。範平隨手翻看一下,臉上又有表情了,是一絲驚訝。

“這個啊。”他說了半句話。

顯然他料想的不是這個,他以為沈剛文和方霖找他是另一件事情。但是他沒有過多表露,除了本能的一絲驚訝,他什麼都沒說。

沈剛文感到有效果了。他當即強調說就是這個,用它堅決落實領導要求。

沈剛文那個縣將於一周後舉辦一個大型節慶活動,沈剛文帶著方霖專程到省裏送請柬,邀請範平前去參加。沈剛文是縣委書記,方霖是縣委辦主任,兩人一起出馬,表明對所邀請者格外尊重,格外懇切。不是每一個列在邀請名冊者都能享受這種禮遇,隻有若幹最重要的客人才有資格。

範平不是一般客人。他身份比較高,省政府的副秘書長,在省長麵前隻算屬下,擺到沈剛文麵前貨真價實就是領導。他跟沈剛文所在的那個縣久有淵源,跟沈剛文本人相識多年,眼下他對沈剛文大有看法,手裏正抓著一件跟沈剛文有關的事項。所以他對沈剛文表現冷淡,沈剛文心知肚明,早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昨天,沈剛文已經在範平那裏吃過閉門羹了。他一連打了十幾個電話,求見範平,沒能直接掛通,都是範平的一位下屬擋了駕。那人說範副秘書長在開會,沒時間,有事另外聯係。如此打發沈剛文。沈剛文並不氣餒,決定打上門去,皇上不急,太監可急。今天一早,沈剛文帶上方霖,未經許可,擅自前往省政府大院,在省領導還沒上班之前潛入省府辦公大樓。這種事聽起來玄乎,做起來不難。如今當縣太爺的,需要到這種地方辦的事還少嗎?不說每周一歌,至少個把月得拜訪一回,走得這座樓好比自家大院,到處眼熟。所以需要的時候一潛便成,如入無人之地,身手勝於小偷。兩人在範平辦公室外守株待兔,於八點整把領導逮個正著。

沈剛文不是瞎蒙,他心裏有數。事前他做過充分準備,已經搞清了範平今天上午的日程,知道他一早會在辦公室開個小型碰頭會。類似情報很重要,決定行動的成敗。沈剛文一摸一個準,因為手中有一些找得著用得上的人,開玩笑說,都叫“長期臥底,業餘眼線”。畢竟是縣委書記,上上下下常打交道,省府大樓裏認識的人多,需要的時候四處打聽,用心一點,隻要不屬國家機密,通常情況總是可以得到。所以碰上沈剛文這種人,範副秘書長擋駕容易,不見也難。

但是他張嘴就批:“你們怎麼搞的?”

顯然有人向他報告過了,他清楚昨日沈剛文曾一再求見。他一定還認定沈剛文想跟他說的是些什麼,並決定暫時不聽,所以讓人徹底擋駕。此刻情況有些不同了,所謂“見麵三分情”,電話中把人拒之門外比較簡單,通過下屬擋駕尤其方便,一旦人家在辦公室門外攔住你了,再怎麼大官,再怎麼不愉快不想聽,這種時候也不宜閉門不納。畢竟沈剛文不是哪裏鑽出來的盲流,或者什麼老上訪戶,人家是縣委書記,一方諸侯。而且彼此相識已久,有些瓜葛。

沈剛文和方霖就這麼進了範平的辦公室。沈剛文送上請柬,按範平的要求,用非常簡略的語言介紹了情況。他說他們的這次活動有兩大內容,一是招商,二是論壇。招商節慶他們縣已辦過五屆,這回是第六屆。這一屆規模大,內容新,與以往不同,特別重要,所以專程到省裏請領導。這一回的不同在於論壇,他們創新思路,決意讓招商活動別具色彩,搞成一個“綠色論壇”。

“命名也變過來。”他強調,“以新思路統領。”

請柬上是這麼寫的,活動被叫做“綠色論壇”暨第六屆招商節。沈剛文稱“綠色論壇”是一種形象說法,其內涵是可持續發展,推動經濟建設,注重生態環境,保護綠水青山。他們擬邀請領導、專家、學者及客商,於節慶期間就此進行深入研討。近年上級特別是範秘書長一再強調重視生態環境,這方麵他們也做了許多努力,要通過辦論壇加以認真總結,力求繼續發展。

範平一直一聲不吭,聽到這裏有反應了,即刻批評。

“自我感覺還好?”他說,“那些事都沒有嗎?”

“不敢說什麼問題都沒有。”沈剛文說,“我們這次也考慮到了。”

他說不是隻論成績,也要請與會者幫助找問題,出謀劃策,提出意見建議。他們準備以此發端,年年都這麼搞,辦出特色,推進工作,做成本縣一大綠色品牌。

範平不置可否。

“範秘書長一向非常重視,”沈剛文說,“第一次搞綠色論壇,很希望領導能夠光臨指導。”

範平看了一眼手表。

“再說吧。”

就這麼一句,如此打發。

沈剛文並不氣餒,繼續熱情相邀。他說範秘書長曾經在他們縣生活過,對那裏的青山綠水格外有感情,對他和縣裏工作特別關心支持,所以他們最希望能把範平請到。

“秘書長再不光臨說不過去,大家都會批評領導。”

他開玩笑,故意加重語氣。一看範平臉色忽然有變,他立刻又打圓場。

“批評秘書長官太大,工作太忙。都說咱們縣人傑地靈,出了這麼大一位領導。但是大領導走了後沒再回去過,知道的明白是工作太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讓領導有意見了。”

他向身邊的方霖使眼色,方霖跟著衝出來幫腔。

“上,上次聽說範秘書長要回去,大家非常高興。”方霖很緊張,這就有些結巴,“哪,哪想到又有事情。”

沈剛文把話接過去,說那一回小學生都換新校服了,準備歡迎領導。沒想到省長一個電話,中途把範副秘書長叫回省城,非常遺憾。當時領導也說很遺憾,以後一定另找機會。現在這個機會不是很好嗎?

範平還是那句話,不冷不熱。

“再說吧。”

沈剛文又使眼色,方霖繼續遊說。

“還有一個,是漂,漂流。”

方霖說,本次“綠色論壇”不是光坐著談論,它還有一項安排,就是請與會者參加水上運動,是漂流。本縣新開辟了一個漂流旅遊項目,很受歡迎。漂流點兩岸青山綠水,賓客一邊運動,一邊可以深刻感受環境保護的重要。

範平有表情了。

“在哪漂?”他問。

方霖說是在縣北部的烏石溪。

範平搖頭,說不知道那地方。

沈剛文說:“領導去了就知道,山好水好空氣好,好極了。”

範平問溪裏有魚嗎?沈剛文說沒有深入考察,但是肯定得有。當地還是純自然生態。

範平問你們拿什麼漂流?方霖說溪不深,但是水量大,水流急,漂流用的工具是皮艇,即充氣橡皮艇,每艇配支槳。

範平說,還不如弄幾個“翁存”去漂。

“這是,什麼?”

方霖沒聽明白。範平又說了一遍:“‘翁存’,知道什麼叫‘翁存’嗎?”

方霖說他不知道。

“你,沈書記知道嗎?”

沈剛文發笑,說他隻知道領導水平高,講的肯定不是日本話。但是確實不懂,他這個書記很笨,尤其是語言能力很差。

範平冷笑,說他見過的縣委書記裏,數沈剛文會說話。

“你們走吧,”他說,“我這裏要開會。”

沈剛文很利索,不再多嘴。他站起身,說謝謝領導,謝謝。

兩人跟範平握手告辭。範平按鈴,一位年輕幹部應聲進門。範平交代年輕人代為送客,自己隻擺了下手,沒有起身。

他們出了範平的辦公室,大家一聲不吭。走過長長的過道,來到樓層電梯外,還是一聲不響。待那位年輕幹部送他們進了電梯,自己告辭離開,身邊沒有旁人時,方霖才擦一下腦門兒,說他嚇出了一身汗。

“範秘書長架子好大。”他說。

沈剛文感歎,說方霖怎麼當的辦公室主任?少見多怪。其實範平這個領導很不錯的,他要親切起來真是非常感人。問題是人家現在有意見,沒興致感人。

方霖舉手按電梯控製鍵,沈剛文忽有所動,問方霖有沒有聽過這部電梯的笑話?

方霖說:“官太小了,哪裏聽得到。”

沈剛文批評,說辦公室主任耳朵應當拉得比書記還長。

“我哪能跟書記比啊。”方霖說。

沈剛文講那個笑話。說有一回這部電梯停到某個樓層,進了兩位領導,都是大領導。大領導有什麼鮮明標誌呢?不在架子。架子大不大不是標準,有的人官不大,架子不小,有的相反,官很大而沒有架子,有的人有時有架子,有時沒架子,情況因人而異。人家大領導有一點很相像,就是身上的零碎比較少。咱們基層官員喜歡往身上裝零碎,例如手機啊,煙盒啊,皮包啊,還有鑰匙串,或者把東西往衣袋裏裝,或者把它們都往褲腰帶上別,手機套煙盒套眼鏡盒鑰匙圈全都掛上,弄得一條皮帶不堪重負。人家大領導很幹淨,什麼都不要,鑰匙串尤其不要,自有秘書什麼的幫助料理。所以秘書的鑰匙串大,領導則小,領導大到一定程度,他就不帶鑰匙了。那一天進電梯的兩位領導都不帶鑰匙,所以都挺大,但是情況比較特殊,兩位都沒帶秘書,這就有問題了。在電梯裏站了好一會兒,他們才發覺不對頭,其中一位領導問另一位說:“這電梯是不是壞了?”另一位領導說是啊,他也覺得奇怪,怎麼電梯隻知道關門,不知道動呢?

“其實是他們沒按樓層鍵。”沈剛文說,“習慣他人代勞,都已經不會了。”

方霖忍不住笑,說這是真的嗎?沈剛文說就是一個笑話,真假不論。咱們笑人家不會坐電梯,咱們的下屬可能也笑咱們鑰匙串大。說笑話也就是笑一笑,笑完了還得立正敬禮。沒有領導,哪裏還有咱們?

“人家不需要會擺弄電梯,隻要會當領導。”他借題發揮,“會擺弄又怎麼樣?褲帶上一串串零碎,事到臨頭人家就一句話,咱們一張張臉全都綠了。台子上一坐,一片綠色,這就是綠色論壇。厲害啊。”

方霖說看這樣子,範副秘書長是不會放手?

沈剛文不說話。

“咱們還再請嗎?”

沈剛文說範平肯定不會去參加。這種時候這種情況,這麼大一個領導怎麼好去?

“那咱們白來了?”

沈剛文說不會白來。請得去當然好,請不到大神,起碼也有所溝通。縣裏的情況報告了,態度表白了,給領導留下印象了,多少總會有點效果。眼下這種時候,見一見麵,溝通溝通非常重要。被領導拒之門外很不好,特別是被範平這樣的領導拒之門外,那就沒救了。想辦法擠進門才能有所彌補。這一次沒請成,可以在活動辦完之後來彙報,幾點情況,幾條收獲,請求指示,希望多多鼓勵,批評嘛也可以有一點,但是應當有更多的體諒。等等。總之不能放鬆,直到取得成效。

“人都一樣。”他說,“咱們有不能承受的,大領導也有。”

方霖說他很擔心。

沈剛文說有問題不怕,可以解決,關鍵是要找對路子,吃透領導。吃透了才可以對症下藥,想辦法觸動他。有一種人很難觸動,除非有足夠的刺激強度,找根警察用的那種電棍,突然電他一下,一蹦三尺,可能解決問題。

方霖不覺發笑,說沈書記這麼勇敢?電擊領導?

沈剛文說那是個比喻。如果管用,那多簡單。電棍有的是,可惜捅不下去。

“所以綠著個臉,還要搞綠色論壇。”他說。

他們離開了省政府大院。

坐上轎車後,沈剛文開始琢磨範平那句話,那個“翁存”,如他玩笑用語,那肯定不是日本話,可能性最大的該是一句土語。範平是在詢問漂流時提到那東西的,說與其用橡皮艇,不如拿“翁存”去漂,這就是說該物品為水上用具,難道是一種地方特色擺渡小舟?

沈剛文在車上打手機,直接找山邊鄉的一位副書記。山邊鄉歸沈剛文管轄,是位於縣南的一個山區鄉鎮。沈剛文不找鄉書記,也不找鄉長,因為那兩個人跟沈剛文一樣,都是外地幹部,不熟悉當地生僻土話。根據幹部任職回避規定,本地人不在當地任主官,副職卻無問題。山邊鄉裏有一位副書記是當地人,所以沈剛文找他。

這個人也不懂。“翁存”?這是什麼東西,是這麼叫的嗎?不會讀錯吧?

沈剛文有些不耐煩了,問該副書記今年多大了?一百歲了沒有?那人發窘,說還差得遠,他今年三十五。沈剛文問他此刻在哪裏,鄉裏還是家裏?那人說在鄉裏辦公室,剛才還在開會。沈剛文說現在都這樣,會議室裏邊的字個個都懂,會議室外邊的字老不會念,小時候還記得幾個,當個小官就忘得差不多了。

“身邊有沒有山邊本地人?要老家夥。”

那人說有一個,是他老娘,住在他這裏,年紀已上六十。

“這個差不多。快去問。”

人家老娘也不明白。沈剛文讓方霖在電話裏一遍遍虛心請教,老人家根本搞不清什麼叫做漂流,何況各種漂流工具。

她說過河還是得用筏子嘛。以前都是的。

“問她,除了筏子,還有什麼能使?”

問了半天。老人一口咬定,什麼都不行。

“翁存那是布田用的。”老人說。

這一下居然就搞明白了。原來真有那麼一個東西叫做翁存,它的準確叫法應當是“秧船”。山邊那地方口音比較奇特,當地人管秧苗叫“翁苗”,管“小船”叫“小存”,所以“翁存”就是“秧船”。秧船這種東西絕對不是河上擺渡漂流的用具,因為它很小,實際上隻比農人晚間洗腳的木盆大一點而已。這東西是木質桶幫,用竹篾箍成,平底,很淺。早年間到了插秧季節,農人們把秧地上育成的秧苗拔下來,紮成一束一束,肩挑車運,弄到田間地頭,這以後就得用上秧船。人們下田插秧,把一束束秧苗裝進秧船,滿滿裝上一桶,拉下水田,放在身後,然後彎腰插秧,左手抓一束秧苗,分出一撮一撮,右手把那一撮一撮插進田裏,有如在水田裏縱橫織秧,這就叫做“布田”。當年農人插秧是倒著走的,秧船丟在腳後水田裏,插一排退一步推一下秧船,待手中這一把秧插完,反身從秧船裏抓出一把,接著往下插,省得爬上水田岸去地頭再取秧苗。該船就管這個。

如今這種“翁存”還用,範圍已經小了。因為鄉間推廣拋秧,用機器把秧苗直接拋到田中,無須再推個木桶一撮撮插。有的地方用插秧機,也是讓機器替人幹活。還有一種技術是把稻種直接撒到田裏,不再育秧插秧。這些新技術都不用,拿老辦法種地時,也多有鐵桶鋁盆塑料器具替代舊式“翁存”,於是那般純天然很綠色的用品漸漸不為小輩人知,也屬正常。

方霖卻覺得不解,說這個東西不對啊,說它是船,撐大了也就是個小桶,隻能裝十來束秧苗在田裏推,哪裏可以裝一個人在水上漂?哪怕是個小孩也不成啊!範秘書長讓咱們拿這種小木盆代替充氣皮艇到水上漂流,他糊塗了?

沈剛文說什麼叫吃透領導?把這個搞明白,那就吃透了。

一路上範平不太說話。張小梅說,範副秘書長很惆悵,這裏邊一定有故事。

範平說:“哪有什麼故事。”

張小梅說怎麼會沒有?她猜可能比較纏綿,起初很感人,後來很悲傷,刻骨銘心,永生難忘。一定是初戀什麼的。

劉一江趕緊製止:“小張,別亂說!”

張小梅讓主任不要著急。她說範副秘書長一路板著個臉,像是主持哪位老領導的悼念儀式,現在終於有了一點笑容,這是她的功勞。

範平不禁也笑,要劉一江別多幹涉,讓她說。

於是張小梅格外來勁。張小梅三十來歲年紀,性格外向,能說會道,自稱最會表揚領導。該小張用於場麵上活躍氣氛,很拿得出手。劉一江為人平和沉穩,是張小梅他們研究室的主任。省政府辦公廳的研究室歸範平管,他知道這兩個幹部文字都不錯。這一次出門,範平就帶這一男一女,說是帶劍一對,幹將莫邪,足夠打他一場。

張小梅打聽此行調研內容。她說,範副秘書長這回任務比較奇怪,臨時調集,匆匆動身,神秘兮兮。她感覺好奇不已。

範平說到地方就知道了。

他們乘範平的車離開省城。小張坐前排助手位,劉一江陪範平坐後排。轎車一通過收費口,駛上高速公路,範平就讓駕駛員給點音樂。駕駛員趕緊找CD片,按鍵。張小梅不禁發笑,說範副秘書長今天心潮澎湃。

範平感歎,說哪有呢。

張小梅說她發現問題了。以往跟範平出差,領導很風趣,有說有笑。對部下很親切。今天不一樣,不說不笑,要聽音樂。領導一定心事重重。

範平說沒那麼嚴重。

張小梅說挺嚴重。領導一沉重,下屬就受驚嚇,隻好跟著沉重。今天天氣多好,不該這麼沉重的。否則到地方就得抬進醫院,還研究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