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袁傳傑問:“有沒有人員傷亡情況?”

陳江南說不清楚。

“道路橋梁怎麼樣?”

陳江南還說不知道。

袁傳傑即批評,說看陳江南不停地打電話,都幹什麼了?跟王母娘娘談戀愛?沒掌握住情況嘛。陳江南不禁發笑,說袁先生真是有點脾氣。如果袁先生來當他們老板,他可就完了蛋。其實袁先生不用管那麼多,考慮自己就可以了。這麼鬧洪水,還幹嗎去?難道是視察災情,像那些領導似的?

袁傳傑說此間災情不歸他視察。他到這裏不研究這個。

他們繼續前進。越過克拉瑪依油田,穿行大片荒漠。陳江南向袁傳傑推薦途中的魔鬼城,說那是一種風蝕景觀。大漠裏風沙大,飛沙走石,大漠裏的山嶺石頭常年受風,數千萬數億年下來,就給風沙雕刻得奇形怪狀,有的像人頭,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樹,還有的像房子村落,一簇簇一片片,真叫鬼斧神工。袁先生想不想順道欣賞一下?袁傳傑看著窗外一聲不響,對陳江南的話充耳不聞。

陳江南很知趣,即閉嘴。袁傳傑卻說話了。

“喀納斯湖水溫大約幾度?這時候。”他問。

陳江南搖頭,他說估計水溫相當低。喀納斯在北疆,歐亞大陸的深處,中國版圖的最西北角,緯度高,氣溫低。喀納斯湖海拔1300多米,是個高山湖泊,冬天裏湖麵結冰有幾米厚,封凍期長達四五個月,眼下化凍開湖沒多久,冰峰雪水彙到湖裏,湖水肯定冰涼。

“是友誼峰下來的雪水嗎?”

陳江南說不光友誼峰。那兒有好幾座山,友誼峰是主峰。喀納斯湖與友誼峰還有一段距離,到友誼峰就到國界了,中國、俄羅斯和蒙古以它為界。

袁傳傑還講水溫。說估計那條魚的皮一定挺厚,否則不能耐寒。陳江南問是哪條魚?袁傳傑說就人們所傳的喀納斯水怪,它其實是魚。

陳江南說這東西的皮肯定厚,它有幾百歲上千歲了吧!眼下大家興致勃勃,都在找它,有的可能出於好奇,研究研究,有的可能覺得它好吃,或者還能拿去出口賣一個天價?所以它得藏到喀納斯湖最深的地方去。

袁傳傑說它藏得了嗎?不會無能為力吧?

中午,他們在路邊找了一家維吾爾族飯館,一人吃了一碗拉條子。現拉的麵條,煮熟後汆涼水,拌菜吃,風味很特別。袁傳傑吃著麵,忽然把筷子一放,起身走出飯館。他從飯館旁的小路拐到房後,沿一片籬笆走上一個坡坎。這時後邊傳出聲響,扭頭一看,是陳江南跟了出來,緊隨不放。

“袁先生內急?”他說,“鄉下地方,找個背人處就行了。”

袁傳傑不答話,也不解手,掉頭走回飯館,接著吃那碗麵。

原來陳江南的好奇心也挺強,同時他也多嘴。他在飯館裏向袁傳傑介紹自己的來曆。他說袁先生一定聽出點口音了。他不是新疆本地人,老家在山東。十多年前他在山東一所師範專科學校讀書,畢業後恰有個機會,報名支邊到新疆工作。後來娶妻生子,定居此地。他並不是專職導遊,在旅行社主要搞策劃和項目推介,由於袁傳傑要求的導遊必須是男性,他們那裏此刻可供派遣的隻剩幾位小姐,因此就由陳江南跑這一趟。實際上他搞旅遊是後來的事,之前他做什麼?很少有人能夠猜到:他當過多年警察,在公安局的辦公室從事過文秘,還幹過刑偵。有一次追捕嫌犯,開槍時有誤,傷了路旁的群眾,不好再幹警察了,才改行從事旅遊。

“我練過柔道,”他笑道,“水平一般,但是擒拿格鬥基本功還行。我帶團特別注意安全。袁先生咱們多合作,我可不想出什麼事。”

頗有些弦外音。袁傳傑沒有管他。

吃完飯繼續前進,袁傳傑還那樣,一路睡覺。他們的普桑車駛出大漠,經福海,繞過烏倫古湖,該湖藍色湖水波光粼粼,直接雲天,儼然一個北疆大湖。行進整整一個白天,傍晚前轎車越上一道山嶺,司機小蘇說,阿勒泰就在前方,藏在兩條山嶺之間的穀地裏。陳江南給袁傳傑解釋名詞,說阿勒泰地區屬哈薩克自治地方,阿勒泰這個地名出自蒙語,意為“金山”。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曾經經過這裏,遠征中亞、歐洲。也有人說阿勒泰其實為“冬窩子”之意,是古時冬季牧人及其牛羊駐留之所。

袁傳傑問:“洪水在哪裏?”

陳江南一時語塞。

他們進了阿勒泰市區。到了預定的賓館,陳江南在大堂辦理入住手續時,第一句話就打聽:“昨天阿勒泰沒發大水?”

還真是發了。服務員說洪水從河裏漫上來,嘩嘩嘩好大,卡車都給衝走了,嚇人得很,城裏低窪路段被水淹沒。好在來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上午水就退下去了。

“布爾津那邊咋樣?”

服務員說布爾津不能去,這些天都下雨,洪水比這邊更大,路都給衝壞了。這邊旅行社的喀納斯遊已經全部叫停。

陳江南掉頭看袁傳傑。袁傳傑越發臉臭。他們都沒說話。

他們去賓館餐廳吃晚飯。這家賓館環境幽雅,綠樹滿園,一片一片,挺拔高大,長的都是白樺樹。初夏時節,嫩葉滿樹,晚風中處處新綠。他們這一路都逢陰天,到了阿勒泰倒放晴了,夕陽斜照,白樺林間閃閃爍爍,都是陽光的碎片。

陳江南說這是北疆,植被獨特,往喀納斯更鮮明,類似歐陸風光。

飯後走出餐廳,太陽已經落山,黃昏迅速降臨,氣溫也低了下來。陳江南說今天這一口氣跑了七八百公裏,當年穆天子約會王母娘娘怕也沒這麼急,袁先生一定累壞了,早點休息吧。袁傳傑點頭。他們進了房間。袁傳傑住一個標間,導遊和司機住隔壁一間。袁傳傑沒多耽擱,進房間擦一把臉,找件夾克披上,即悄悄走出。他看了一眼隔壁,房門緊閉,那兩個人悄無聲息。

他輕輕關門,獨自離開賓館。外邊已經發暗,他穿過公路走向城區。

他在市區外圍的克蘭河上找到了洪水,這條河河麵寬闊,站在跨越河麵的大橋上,隻覺橋下河水浩蕩。橋上的路燈光投下河麵,即讓奔騰之水卷得不知去向,暗夜中隻見水流湍急,奔流之聲轟隆轟隆,千軍萬馬一般,果然如賓館服務員所形容,叫“嚇人得很”。袁傳傑站在橋的中部往下看,觀察洪水,好一會兒抬頭,意外發覺橋那頭有一個黑影,不動聲色待在暗處,是一個人。

那會兒橋上很安靜,行人極少,偶有來去,都是匆匆走過。北國晚間,山風強勁,涼意襲人,這種時候,還會有誰如此沮喪,到這裏來尋找洪水?

袁傳傑快步過橋,沿一條大道走向城裏。北疆內陸城市晚間比較冷清,街道寬闊,路燈明亮,但是兩旁商店多已關門,行人不多,不像南方沿海地方此刻正是熱鬧之際。袁傳傑在大街上行走,抬眼四望,果然洪水印記隨處可見。大街人行道這一片那一片鋪布淤泥,還沒來得及清除幹淨。一個沿街小公園地處低窪,眼見得一片狼藉,顯然是被洪水整個淹沒。一條道溝嚴重破損,路麵上豁然一個深深的大洞,洞旁磚石散落,可能是排水不及,洪水從下邊迸湧而出造成的破壞。但是路兩側建築完好,沒有倒塌,可推測人員基本安全,應當不會有什麼傷亡。

袁傳傑獨自夜遊阿勒泰市區,東轉西轉,漫無目標,徒步行走,如陳江南所笑,叫“視察災情”,整整走了近三個小時,然後返回。再上大橋時,他又駐足不前,俯在橋中部欄杆上,臉向橋下水麵,靜靜傾聽。夜幕裏河水咆哮,聲響駭人。他閉起眼睛,一動不動就那麼靠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北疆深夜,溫度降得很快,袁傳傑雖穿上夾克,依然感覺挺冷,直挨到渾身冰冷實在待不下去了,他才悻悻離開,高一腳低一腳走回賓館。

夜遊期間他常冷不丁突然回望,大多未見異常,卻也有一兩瞥間,似乎又看到了大橋頭的那個黑影緊隨不放,恍恍惚惚有如夢境。

回到賓館已是深夜。袁傳傑注意到隔壁房門緊閉,一如方才。

第二天上午他們繼續動身,往布爾津。明知行程可能受洪水隔阻,陳江南卻再沒動議改變計劃,可能因為清楚客人不會接受。袁傳傑這人話不多,卻特固執,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沒到徹底絕望,顯然他不會放棄,隻好見了棺材再說。

布爾津距阿勒泰近百公裏,他們走了將近四個小時,途中有幾處地段修路,施工人員在緊急修複水毀路麵,車輛因之滯留。多費了時間,總的卻還順利。

袁傳傑又是那句話,他問陳江南洪水在哪裏?

陳江南笑,說一路上水可大了,沒叫袁先生看就是了。

袁傳傑幾乎睡了一路,跟頭天一樣。別說路旁的大水,北疆風光於他也是不視不見。陳江南說袁先生昨晚肯定一宿沒合眼。袁傳傑不置一詞,沒聽到似的。

到了布爾津已是午後,他們在縣城略事休整,草草午餐。布爾津風情獨具,街道很寬,兩旁房子不高,色彩多樣,造型雅致,陽光照耀下特別明麗鮮豔,如陳江南所描述,恍然有一種歐陸景象。他們把車停在城市外圍,一條河流在那兒浩蕩西去,江麵格外開闊,流速不疾不緩,水量顯得非常豐沛。這是布爾津河。

陳江南說袁先生找洪水嗎?在這裏。

袁傳傑問:“河水往哪去的?”

陳江南說它出國去了。布爾津河是從北邊喀納斯那裏流下來的,經布爾津縣城後彙入額爾齊斯河。額爾齊斯河向西流出國境,到哈薩克斯坦的齋桑湖,再北流入俄羅斯,彙進鄂畢河,流往北冰洋。額爾齊斯河是中國境內唯一一條北冰洋水係河流。

袁傳傑說這跑得遠啊。

陳江南說大約三千公裏吧。袁先生跑得怕更遠些,從北京到布爾津。

袁傳傑沒有吭聲。

午飯時陳江南推薦一種飲料,叫“格瓦斯”,說是俄羅斯那邊來的,口感獨特。袁傳傑嚐了一點,果然挺特別,微酸,有點酒精度。正喝著,陳江南忽然一拍桌子,指著飯館一角的電視機說:“完了。”

不是電視機完了,是電視機的畫麵:當地電視台正在插播一則通告,是布爾津旅遊部門關於喀納斯湖旅行的。通告說,由於近日接連降雨,山洪暴發,前往喀納斯的道路多處嚴重塌方,已不能通行,一些車輛和遊客受困滯留於山間道路上。目前公路部門正在全力搶修道路,預計四天之後可以全部修複。在有關方麵發布通行通告之前,請大家暫停前往,以免被困於途中。

陳江南說:“就到這裏吧,袁先生?”

袁傳傑把飲料杯子放回桌上,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機屏幕。屏幕上沒別的內容,通告正一遍一遍反複播放。袁傳傑神色慘淡。

陳江南說:“我說過的,不可抗因素,無能為力。”

袁傳傑一聲不吭。

袁傳傑蹤跡的線索最終還是從北京找到。

袁傳傑是在北京消失的,他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例如被劫持或者謀殺,估計也不會在別的地方,就在那裏。如果他真有什麼特殊事項要辦理,更極端點說,如果他因為某種緣故,在經過一番精心策劃後準備潛逃,永久消失,其暗跡也是隱自北京。

市政府辦公室主任張耀把尋蹤重點放在北京。時間緊迫,他得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搞出點眉目,以免誤事。星期天下午發現情況異常,當晚多方聯絡,沒有進展,星期一上午他就匆匆動身,親自北上找人。市公安局一位資深科長著便衣與張耀同行,這人長期從事刑偵,辦案經驗豐富,是全省有名的追逃高手。

市長齊斌同意讓公安人員參與。袁傳傑是現任副市長,不管他是出意外還是出走,都是大事,如果另有緣故卻遭無端懷疑,同樣影響惡劣,也非小事,所以需要請專家參與,盡快弄清情況,才好決定。市長特別強調,在情況尚未明朗前,須嚴格保密。

張耀與該科長著重查找袁傳傑的去向。他們覺得袁傳傑發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這人縝密、細心,他那種身份的人涉足的多是一些特定場合,出事而不為人所知的幾率很低。另外他們覺得袁傳傑像是做了精心安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有意為之去了哪裏,可能在北京某地方,也可能已經離開。如果他一直留在北京或者隻到周邊走走,那基本上不會有事,如果他不聲不響就這麼離開,那就可能是大事了。那樣的話他一定是走得遠遠的,他需要使用交通工具,首選當然是飛機。

袁傳傑前往北京的機票是秘書在本市民航售票處定的,袁傳傑交代秘書買單程票,因為他在北京還要辦點事,回來的時間未定,所以不要回程票。袁傳傑是本市副市長,經常在本市媒體出頭露麵,本市幾乎人人認識他,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打算遠走高飛而不讓人察覺、懷疑,他會選擇在外地例如在北京購買機票。袁傳傑到達北京那天,本市駐京辦主任帶著車到機場接他,直接從出站口接到辦事處,此後他並沒有獨自外出時間,直到最後離開。他當然可能直接去機場,臨時買票動身,但是這人有“研究員”之稱,行事線條很細,一向很有計劃,應當會事先安排妥當。

駐京辦總台的一位小姐提供了一條線索。星期四晚,該小姐在總台值班。她記得當晚八點來鍾有一輛小麵包車停到辦事處門外,車上塗有某航空票務服務公司標誌。那個時間恰是袁傳傑吃完晚飯,獨自在房間的時候。當時袁傳傑對辦事處主任說,晚上他要準備一下明天在中國美術館儀式上的講話,然後早點休息。

總台小姐怎麼會對某航空服務公司的標誌有印象呢?因為該公司就在附近大道旁,店門外有大幅標誌牌和廣告,標有聯係電話。有心者路過一瞥,轉身就能取得聯係。

張耀他們立刻趕往該航服公司接洽,果然逮個正著。購票記錄清清楚楚,顧客是用電話聯係的,服務公司當即送票上門,客人親自驗票,確認無誤,錢據兩清。購票人即袁傳傑,星期五下午的航班,由北京前往烏魯木齊。

兩個追蹤者麵麵相覷。

袁副市長這幹嗎了?烏魯木齊!

恰在其時,張耀接到了一個特殊的電話,卻是袁傳傑的妻子,副市長夫人。

她追問情況來了。此前張耀打電話問袁傳傑行蹤,把她問奇怪了,眼下輪她來跟蹤追擊。她說家裏有件事要找袁傳傑,怎麼搞的,什麼電話都找不著,手機一直關著,晚間也不開。奇怪了,從來都沒這樣過。他去北京開的什麼會?加強安全生產管理的?高度機密?晚間也不能開手機?政府辦應當多少知道點吧?

這還能怎麼辦?張耀主任支支吾吾,說袁副市長的那個會嘛,可能是比較那個那個。他也一直聯係不上。沒關係的,明天再試試,可能手機就開起來了。

那一刻他突發奇想,把市長夫人揪住了。

“有一個人從新疆打電話來,也是急著找袁副市長。”張耀問,“您知道袁副市長在新疆有什麼事嗎?”

市長夫人茫然。她說不知道,他們家沒有誰在新疆。

“是新疆的烏魯木齊。”

市長夫人忽然脫口問:“一個醫生嗎?”

“好像,好像。”

市長夫人說,曾經聽袁傳傑說起過一個什麼醫生,遠得很,在新疆那裏。他是隨口提到的。他還說新疆不錯,台風夠不著。

新疆那裏有一個醫生,跟袁副市長有瓜葛。該醫生所居地方不錯,因為沒台風。袁傳傑買了一張機票從北京悄悄起飛,事前做一番精細籌劃,抹除蹤跡再關閉手機,讓自己在這個信息社會裏驟然蒸發,被疑為失蹤,緊急查找。原來沒大事,就是到一個台風夠不著的地方找一個醫生。